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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心灵的重量

 

第一章 赤基黄道仪(Torquetum)/特米卢查/明智地抉择

 

        “地平线出问题了。”哈索尔·玛特说道。正调整着内在机能,以更好地适应宏伟轨道的错乱视角的阿里曼感受到了亮羽学派的灵能威压。他问:“怎么了?”

        “它好像根本不存在。”

        这并不完全正确,但哈索尔·玛特有一点说对了——地平线依然存在,却非常不起眼。

        赤基黄道仪是一座由九枚持续转动的圆环首尾相连组成的网格结构的开放球体,其圆环中直径最小的为36公里,最大的为54公里。从“克赫梅特号”(Khemet)的舰桥的眼洞望去,它似乎脆弱得不可思议,然而它的真实尺寸却同考斯(Calth)的轨道锚碇一般大小。

        赤基黄道仪赤道环内表面的弯折叶片构成了闪闪发光的丛林,六只一模一样的鹰翼风暴鸟以相近的速度将六名军团战士带到了这片丛林的边沿。随头顶这道平缓的斜坡向上望去,赤基黄道仪的构件在众人的视野当中逐渐缩窄,达到其曲率顶点便在他们身后倏然下降。每一环的弧度均是完美比例,而在这徐徐转动的同心结构正中,则是一枚由两极轴(polar braces)间运作的连接轴固定的青铜球体。

        身为接受了重重生物技术改造、外加武装了动力盔甲(powered battleplate)的超人类,这几位军团战士理应对眩晕免疫,然而赤基黄道仪多层轨道的离奇结构一直在试探他们承受能力的极限。即便是天枭学派连长萨纳赫特与“帝皇之子”的卢修斯这两名技艺高超的剑客,步履亦谨慎小心。

        火凤学派的托尔贝克宛如一个螺旋弹簧,他的优势力量在近表面的位置盘绕酝酿(Tolbek of the Pyrae was a coiled spring, his ascendant power simmering close to the surface);阿里曼的黑鸦学徒(Practicus)索贝克紧挨着他的导师,尽其所能掩盖他因这空间而产生的不适;只有门卡乌拉貌似不受影响——这位可敬的战斗预言家竟深深陶醉于令他们焦虑的环境之中。

        “多么宏伟的建筑。”他说。一组镶有灵能谐振器(psychic resonators)的青铜嵌水晶镜片自千米的高空中阒寂无声地滑过。

        阿里曼点了点头,诵念了一段黑鸦学派的咒语,使自己的思维降入更低层的心境(enumerations)。他翻腾的胃肠终于稍稍平静了些许。

        “没错。”他赞同道,举头遥望赤基黄道仪金属丝网构架外的虚空——其间充溢着一个亚空间能量凝聚而成的庞大漩涡。“但它的主人却选择用它来观察一个极其危险的景象。”

        “‘恐惧之眼。’”门卡乌拉低声道。他的话语宛如诅咒般在阿里曼的头盔里久久回荡。

        “熟悉的名字。可我刚刚才想起来。”

        “是的。”门卡乌拉附和道,“就好像这片空间之前永远躲藏在自己的名字后头,至今才选择揭示它自身的存在。”

        “有趣的理论。”阿里曼说,“我们还是等任务完成以后再聊吧。”

        赤基黄道仪看似完全露天,实则有一座比阿里曼此前碰到的任何东西都要巨大的完整的力场维持着此处能够直接呼吸的环境,并将“恐惧之眼”的邪能全部抵挡在外。噼啪作响的亚空间幽灵浮现在力场的每一曲面,它们闪烁的影像在众人余光触及之时便消失不见。

        “这栋建筑不该叫这个名字。”索贝克说,病态的扭曲微光反射在他头盔的铜质面罩上。他那猩红色的盔甲令阿里曼联想起提兹卡金字塔披覆的落日余晖——是原来那些巧夺天工的造物,而非如今散落在闪电肆虐的荒漠中的断壁残垣。

        “你为何这样说?”托尔贝克问道。他单膝跪地,将一只手搁在金属的板片上。蔚蓝的火焰自他漆黑护手的周围升腾而起,宛如追逐猎物的蛇一般滑过托尔贝克的手臂。

        索贝克挥舞着他的统治权杖(*)。其象牙制的杖身顶端雕刻着一簇眼目。他说:“它更像一座硕大的浑天仪——宇宙的原始日心说模型,有着代表星体经纬度的多球面环状框架。”

        (*统治权杖:原文“heqa staff”,形如脖子那里弯一下的拐杖糖。“heqa”源自埃及语,意为“统治”,本是牧人的工具,象征国王的权柄。) 阿里曼走过他学徒身边,在降落点旁一个五米宽的光圈前跪下。尽管赤基黄道仪的二分点部位都有一千米宽、一百米厚,可它在虚空当中高速移动的时候,依然会让人感觉出离脆弱。

        赤基黄道仪的中心是一颗完美地嵌合在光圈透镜的框架内的青铜球体。直径恰好15公里的圆环以它为轴点优美地旋转着。阿里曼的双眼告诉他这球体就在他下方,然而他内心深处的晕眩感却让他坚信自己正在向上坠落。

        坠落。

        “如果这是一所天文台,那它的观测者在哪里呢?”托尔贝克一边说,一边熄灭了裹缠着他护手的焰火,“我们既已抵达了指定地点,就不该继续在开阔的地段逗留——鲁斯的狗很可能嗅到我们的气味,而我们的力量还不足以保护自己。”

        火凤一度是军团各灵能学派(psychic disciplines)中最驽钝的群体,但随着浩瀚之洋的洋流无可避免的转向,他们的小集团风兴云蒸。

        黑鸦学派大势已去,火凤学派如日中天。

        托尔贝克虽然有些唐突,他却跟阿里曼想到一块去了。关于他们的质问,“克赫梅特号”并未回以直观的声讯或图像,而是给了他们一组坐标和一个精确的时间点。

        阿里曼忽然福至心灵。他站起身,一扇无缝的嵌镶板在他面前自圆环的曲处悄然滑开,露出其中倾角奇诡的台阶,这些夜黑色的大理石缀有蓝宝石的纹路。萨纳赫特的豺狼之刃与鹰隼之刃刹那出鞘,一白一黑光耀夺目。卢修斯的剑恐怕拔得更快一些——他那可憎的长鞭像蛇一样在空中盘旋。

        “他们就是观测者吗?“索贝克问。

        当一行由铬和黑玉打造而成的人形从洞口出现时,不知怎的阿里曼感觉楼梯仿佛倒错了过来,他连忙眨眨眼睛,驱走这迷蒙的无措感。这帮家伙的脑袋是毫无特征的卵圆陶瓷,中央嵌着一枚烙印似的闪银印记。它们无一相同,阿里曼却从其队列里捕捉到了一丝巫术的回音。

        它们的名字?怕不是取自《巴风特抄本》(the Scribe of Baphomet)可召唤的七十二只恶魔。

        “啊,当然啦。“门卡乌拉扭头对萨纳赫特说道,”你们天枭学派一直无法辨识隐藏在言语背后的真实思想。“(*)

        (*:原文“‘Ah, of course,’ said Menkaura, turning to Sanakht. ‘Your Athanaean’s inability to discern the thoughts behind the vox becomes clear.’”我觉得这句话出现得莫名其妙。)

        “机器人?”哈索尔·玛特狐疑道,目光投向一具自动机兵的陶瓷头颅,“他们居然派来了机器人?”

        阿里曼听见他发出了一声嗤笑。继亮羽学派在普罗斯佩罗遭受过那等折辱,哈索尔·玛特会有这种反应实属正常。

        这队自动机兵继续朝千子们迈近,其流畅的动作显现出它们的创造工程中蕴含的热忱与匠心。如此纯粹的意志令阿里曼想起卢修斯与萨纳赫特之间的对决,它纯粹一如那位伤痕累累的剑士发动最后一击的瞬间。

        阿里曼忽然注意到这些自动机兵体内跃动的灰黑火焰。他摇了摇头,说:“它们不是机器人。”

        是妖怪(Yokai)

        阿里曼只能认出它们头顶的印记是一个早已覆灭的古地球帝国的单词,象征着某种神话生物,更深刻的内涵他爱莫能助,但阿塔瓦(Atharva)肯定知道——他那粗莽的黑鸦兄弟痴迷于龙国联合(Dragon Nations)的种种传说——他会告诉他们有关“妖怪”的一切:命名的词源学分析、民间故事以及无数晦涩的奇闻。然而阿塔瓦数十年前便离开军团、加入了“光荣远征军”(Crusader Host*),如今应当被囚困在泰拉的某个角落。他估计是那个唯一的幸运儿,得以免遭狼群的羞辱,余下的每一位千子却都披着失败者的裹尸布,猩红之王至今未宣布他们的哀悼将何时终结。

        (*Crusader Host:由各个军团委派的代表人员组成并参与的远征队伍。)

        抑或可能永远都不会结束。

        哈索尔·玛特误把这九只“妖怪”当成了机器人,这一点无可厚非。尽管完美仿制了人体结构,犹如米尔密多涅人(Myrmidons)的传奇王者(*),它们的蓝钢外形依然是不可否认的机械结构。修长的四肢、优雅的姿态,阿里曼从它们的身姿中觉察出难以企及的力道,以及每一颗头颅里熊熊燃烧的以太能量。

        (*米尔密多涅人是宙斯从蚂蚁化形而来的战士,他们的国王是阿喀琉斯之父佩琉斯。)

        “如果它们不是机器人,那它们是啥?”卢修斯问道。他并看不到“妖怪”体内流转的亚空间能量。

        “也许是类似于第六宗派(the Six Orders)的魔偶(goylem)的东西吧?”索贝克猜测道。

        “可它们既不粗陋,也非形状不定。”阿里曼反驳道。

        “它们不止是机器人。”萨纳赫特说道。他头盔上镀银的死亡面具反射着自动机兵体内的以太之火。“更像是被召唤至宿主躯壳中的守护精灵。”

        “守护精灵?”

        托尔贝克啐了口唾沫,一手紧攥着自己饰以蛇鳞的剑柄。他的护目镜闪烁着无形的火花。

        “‘守护精灵’是什么东西?”卢修斯又问。他的长鞭因期待着加入即将发生的暴行而不住地扭动。

        阿蒙一度抗拒让腓尼基人的勇士参加这场冒险。最近阿里曼同原体的近侍鲜少意见一致,但在这个问题上他们达成了共识。可冷眼旁观卢修斯穿越水晶丛林来到萨纳赫特的高塔,阿里曼忽然意识到,这位可恶的剑客与他们的命运是何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细枝末节,胜过一切。

        “亚空间生命体。”门卡乌拉答道,“我们曾经相信它们是仗义的伙伴,将它们从浩瀚之洋的彼岸感召而来,仰赖它们增进我们的力量、协助占卜未来,以及揭开所有秘密的面纱。”

        “让我猜猜……它们背叛了你们?”

        门卡乌拉点头说:“是的。你怎么知道?”

        “你把狗拴这么长时间,它迟早想起自己是头狼。”卢修斯答道,手指蜷曲紧握佩剑,“我们该担心吗?”

        “我觉得不用。”阿里曼一面琢磨着闪银印记四周镌刻的铭文,一面说道,“我们在此地被允许随意出入,所以它们都不得不服从于我们。”

        “那么赤基黄道仪的观测者们比我们以前谨慎得多。”门卡乌拉说。

        “妖怪”们在千子跟前停步。阿里曼竭力抑制内心愈发倾向开战的计算的冲动(a more warlike enumeration)。自普罗斯佩罗之焚,他的本性由探究转为怀疑。他静候着某种形式的交流。他的盔甲能够同声传译,以支持一段合理的交流,但正当阿里曼酝酿着机械神教的术语时,又有一个人走出了洞口。

        那人身材紧凑,动作灵活,几乎令萨纳赫特自愧不如。她套着一条朴素而虔敬的藏红花长袍,腰间扎一条黑色腰带。她宽阔的脸是苦行僧式的雌雄莫辨,头顶除了三条自身后垂到膝盖的编织发辫,其他部分都剃得光光的。女人的一只眼睛蒙着白内障的白翳,另一只眼则像涂了层石油般色彩缤纷。她是位技艺的践行者——其力甚伟,却被非物质能量改变了。

        “妖怪”们往两旁散开,女人欠身行礼。

        “欢迎,旅行者们。”她说,“我是特米卢查,‘冥狱看守者’(Tartaruchi*)之主。”

        (*Tartaruchi:词源自希腊语动词冷颤“tartarizo”。根据4世纪的非传统经典《保罗启示录》,“Tartaruchi”是地狱的守卫。)

        阿里曼回鞠一躬,道:“我是阿泽克·阿里曼——”

        他差点加上昔日的头衔,“赤红之马格努斯最引以为豪的儿子”,最终还是选择了“猩红之王的战士”。

        特米卢查微笑起来,假装没有注意到他的迟疑。

        “我的修会对您与红魔马格努斯早有耳闻。”她说,“浩瀚之洋回荡着你侍奉之人的威名。”

        阿里曼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的惊愕之情,问道:“你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

        特米卢查又鞠了一躬,然后指了指她与“妖怪”们出现的那个洞口。

        “所有心怀困惑前来赤基黄道仪的旅行者们,理由大同小异。”她的眼底焚起灵能的火焰,“——你祈求铁之眼(the Iron Oculus)赐予你答案。”

        跟随特米卢查和“妖怪”们通过传送门时,阿里曼感受到一阵极为煎熬的错位感,令他肚子里苦水翻腾,好似乘坐一艘星际飞船直接从浩瀚之洋坠毁。他的自适应系统(auto-senses)因静电滋滋作响。它努力给阿里曼递呈完好的图像,却因故障近乎扭曲了他的每一感官。

        突如其来的头昏眼花击垮了阿里曼。他死死抓住自己的统治权杖。迫切的呕吐欲爬上他的食道、在他喉头盘桓,阿里曼立即卸下头盔,深吸了一口气。

        “花点儿时间平衡你的元素就好。”特米卢查说。

        阿里曼只是颔首示意,因为他觉得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开口说话肯定会表现得像个傻瓜。他的思绪散乱如一袋破碎的指骨。在完全睁开双眼之前,阿里曼先将神智沉入更低阶的心境,徐徐放松。

        然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玻璃平台中间,这座玻璃平台飘浮于无数超维展开、以匪夷所思的角度交叠沉浮的水晶阶梯的上空,犹如尼德兰特骑士(Niderlanter Knight)的传奇杰作。他不禁屏住了呼吸。远方有人影孜孜不倦地攀爬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台阶,倾斜的夹角与炫目的反光迅速模糊了他们的轮廓。这景象令阿里曼登时甩脱心尖涌起的奇异的忧愁,将注意力投向自身的处境。

        这座半透明的九边形平台,每一边都伫立着一只“妖怪”。它们的站位组成了图特摩斯的标志,这种强有力的阵法可保卫其中的藏匿者不被外界占察或监视。阿里曼的同侪们围在他身边,除了卢修斯以外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这变幻莫测的环境的困扰。索贝克半跪在地上、挣扎着脱掉头盔时,他双目圆睁、四肢僵硬。

        + 索贝克?+ 阿里曼通过心灵脉冲(mind-pulse)关切地问道。

        他的学徒点点头,支着自己顶端雕琢眼球纹样的权杖直起身。他像尊蜡像一般苍白而憔悴。

        + 索贝克?+ 阿里曼重复道。+你还好吗?+

        + 我没事。+ 索贝克答道,弯腰拾起自己的头盔。

        + 你看到我们脚底的铭文了么?+

        当萨纳赫特隐秘的细语在脑海中响起的时候,阿里曼转过身、垂下眼帘,望见玻璃深处无数游曳的灿金字符,它们荡漾扭转宛如经过水波的折射。+ 狂热(Raptures)?+ 他努力辨识道,+ 我认不出来。+

        + 靠近点儿。+ 萨纳赫特推了他一把。

        阿里曼伸展开自己的意念,试图稳固玻璃中不定形的符文式,但它们拒绝就这样被简单地阐明。他缓缓呼气,升入第三层心境,当他的心眼(mind’s eye)挑拣出他切实能理解的排列组合时,阿里曼的头脑恢复了明晰。

        + 天枭的构作?+

        + 是我们用于在敌军脑海中营造幻象的狂热铭文的变体。+ 萨纳赫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身处如此匪夷所思的环境之中,即便有些东西表面上看起来毋庸置疑的真实,我们也不该轻信。+

        + 金玉良言。+ 阿里曼说。他抬眼向平台边缘望去,看到巨大的移动阶梯在他面前升起,每一级都将他在那须臾注目的瞬间凝结成了永恒。与周围错落有致地搭成一片棋盘的台阶不同,这些楼梯笔直地攀升至百余米的高空,直通向一座富丽堂皇的庙宇,高塔重楼百尺、飞檐斗拱。它的银玉门面浑然一体,中央开一扇黑漆木门,石龙吻兽则雄伟地盘踞在屋檐两端。此时阿里曼再度期盼自己能与阿塔瓦对古地球文化的热情感同身受。

        “这是什么?”阿里曼问。

        “这是银阁寺(*)。铁之眼就在里面。”特米卢查解释道,“你们正是为它而来。”

        (*原文“It is the Kyaung, the Silver Pavilion”。“Kyaung”似乎是缅语中的“寺庙”。)

        她知道得太多了,但阿里曼选择一笔带过猩红之王将他们派遣至此地的真实目的。

        他点头道:“我们准备好了。”

        阿里曼走在特米卢查的身侧登楼,一面尝试揭开平台下方那些狂热铭文的奥秘,但此刻除了无数变换的楼梯与若隐若现的庙宇,他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创造此等幻象须投入无以名状的伟力,阿里曼花费了些许时间揣测其可能的缔造者。

        特米卢查的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惨白。她奇异的眼眸是能够精准掌控自身能力的标示。在保留人性的同时忍受如此明显的异变和随之产生的后果,充分说明了她意志的顽强。

        阿里曼的伙伴们排列成梯队跟在他后头:左边是索贝克、哈索尔·玛特和萨纳赫特,右边则是门卡乌拉、托尔贝克和卢修斯。“妖怪”们簇拥在他们两侧,那些被困在它们的机械躯壳中的亚空间实体,像倾倒的火炉般忽明忽暗。尽管守护精灵的背叛严重逆转了“千子”军团在普罗斯佩罗攻防战中所占据的上风,阿里曼仍旧怀念着埃特皮奥(Aaetpio*)存在时带给他的慰藉。

        (Aaetpio:阿里曼的守护精灵,“它的形体飘忽不定,玲珑优美,拥有明亮的眼睛以及时刻变幻的光环”——《千子》。)

        “我能问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特米卢查说,“但能给你正确答案的是铁之眼,恐怕我只是个拙劣的替补罢了。”

        “您太谦虚了。”阿里曼微微欠身道,“而这是我不愿接受的答复。”

        特米卢查含笑道:“那请问吧。我将尽力解惑。”

        “您说您是‘冥狱看守者’之主,”阿里曼一边说,一边打手势示意前方的庙宇,“而他们是一帮护卫。”

        “想必您曾读过爱斯德拉斯所著的《阿克米姆福音》(Akhmim Gospels of Esdras),阿泽克大师。”特米卢查说。

        “古叙利亚语版本。许多年前的事儿了。”阿里曼答道,明白特米卢查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非提出问题,“可惜的是,这份抄本已经,不见了。”

        “毁于狼群点燃的大火?”

        阿里曼点了点头。

        普罗斯佩罗的陷落一直是他心头历久弥新的伤口,但痛楚并非源自它的劫难,而是恐慌于那些灰飞烟灭的一切。一座难以估量其价值的、来之不易的知识与经验的宝库,像昔日波斯波利斯(*)贮藏的珍奇文献一般成为火焰的柴薪;数千年积累下来的智慧就这样在一次恶意的破坏行动中毁于一旦。

        (*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第二个都城。公元前330年,亚历山大大帝攻占了这里,在疯狂的掠夺之后无情地将整个城市付之一炬。)

        “普罗斯佩罗的毁灭不仅仅是‘千子’军团的损失,更是全人类的损失。”阿里曼说道,这种轻描淡写间萌发的悲痛几乎再次砸碎他的心。

        “铁之眼教导过我们:真知永存。”特米卢查大步流星,“它会像被遗忘的故事一般消逝,沉入记忆的泥淖,只有那些孤独的诗人才记得,直到被求索时才会重新现于梦中。”

        “诗意。但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您也没有提出问题。”特米卢查指正道。

        “很好。”阿里曼说,“您囚禁着铁之眼吗?”

        特米卢查笑道:“爱斯德拉斯的著作宣称‘冥狱看守者’曾是天使,他们记仇的神将他们安插在地狱的大门前,以抵御去而复返的恶魔。”

        在阿里曼眼中,她就是一位学者,一位已经厌倦太多华而不实的史记、从而再不会对这些古老的夸张修辞留下深刻印象的学者。他说:“您又一次答非所问。”

        特米卢查的面容几乎立即蒙上了愤怒的阴影。她显然很不习惯自己的话语被如此周密地推敲,毕竟她此前从未与“千子”军团的学者战士们打过交道。

        “铁之眼确实被束缚在赤基黄道仪中,却并非我们所设计。”

        “所以‘有人’禁锢了它?”

        “也许吧。铁之眼可不会自己说出口。”

        “而您也没有问?”

        “那样做有什么好处么?”

        “知识。”阿里曼说道,“将未知转化为已知的过程就是求知的过程。轻信一个不明缘由被囚禁在此的俘虏貌似是非常轻率的行径。”

        “我们的目标寄托着我们的信仰。”特米卢查回应道。

        “信仰?”阿里曼低声问,难以克制那些自普罗斯佩罗死去之时便日夜在心房积蓄的毒液涌上自己的喉舌,“所有的信仰都只会教育民众培养不去质疑权威,抑或盲目接受教条的美德。这些信仰之所以神圣,仅仅因为那些早期的蒙昧人群将它们顶礼膜拜。”

        “若非同样坚信自己的疑惑能够得到回答,您为何要来?”

        “并非所谓的‘信仰’领我前来。”

        “那是什么?”

        抵达台阶的顶端、直面庄严的银阁寺时,阿里曼说:“是猩红之王的旨意。”

        银阁寺山门前的广场铺满打霜的鹅卵石,白雪纷飞、闪闪发光。雪花飘落在阿里曼的盔甲上,略微亮了一亮,便像泪滴一般熔化了。更多的“冥狱看守者”在前方等候着他们。这八名长老(adepts)身着宽松的深蓝长袍,各自心口都纹了一个独特的符号。他们裸露的手臂遍布分形螺旋、数字序列和递归迷宫的刺青。

        与特米卢查类似,他们的双眼同样被亚空间扭曲:一只全盲,一只全视。阿里曼没有忽略这一缺陷的象征义,他想知道“冥狱看守者”们是否明白自己的异变何其“普罗斯佩罗”。荒诞的念头陆续萌芽。阿里曼想:赤红之马格努斯来过这儿吗?

        数以百计的“妖怪”像参加阅兵式的仪仗队一般,左右整齐排开,缄默、肃穆,全身上下唯一活跃的就是它们体内的以太之火。特米卢查穿行于一列列自动机兵之间,她麾下成员依次跟在她身后。他们跳过了互相介绍的步骤,所幸阿里曼也并不需要。

        黑漆木的大门在特米卢查靠近时自动打开,露出里头由斑岩和美玉堆砌的柱状大厅,冷色的反光在地砖上跳动。阿里曼随“冥狱看守者”之主步入大厅,发现整座银阁寺堆满了以水晶做柜门的展示柜,仿佛征服博物馆中自卖自夸的战利品。千子们四下散开,带着学术性的意趣欣赏展览:一些展示柜尘封着做工精良的武器,另一些展示柜则以非人类种族的艺术作品为主,但大多数的柜子里都是些怪异的骨骸。

        阿里曼走过展柜间狭窄的小径,惊叹于这些藏品令人难以置信的丰富。直觉告诉他,这些仅是偌大银阁寺的一隅罢了。他走得更远了,视线在琳琅满目的展出物间游移:一具头部套着银色死亡头盔的闪光的内骨骼(*),前额刻着一枚几何符文,眼窝是刺目的深绿;一组外接有生物机械高跷腿的节肢动物;宝石制真空烧瓶内贮存的气态星云。他越是深入,就越发明显地察觉寺庙内的维度存在细微的岔错。

        (*内骨骼:动物体内的支撑骨架。)

        宛如塞耶德哈(Ceryiadha)按照《作庭记》(*)的详尽规划、用黝黑的岩石和漂白的沙砾建造的花园,这间博物馆某些陈设的隐或露同观赏者的视角息息相关。从这边看得一清二楚的东西,转到另一边就完全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馆藏。也许只要从多维时空中准确定位到银阁寺就会发现:这整座庙宇其实同样是更高层次的眼界下的展品。

        (*《作庭记》:原文“Sakuteiki”,是日本古代的一本造园专著,也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关于造园的专著书籍,大约成于日本的藤原时代,相当于中国的唐朝末期。)

        阿里曼停在一个展示着精致骨白色铠甲的橱柜前。这套铠甲流畅而优雅的做工显然出自灵族之手,而阿里曼从中感受到了超越万古的无声的愤怒。它的头盔被设计为哀嚎的幽灵的造型,血红的翎羽盘绕在肩甲上,宛如一条随时准备出击的毒蛇。修长的战矛挂在这人形的肩头,血迹斑斑的护手中则紧握着一柄三棱的飞刀。阿里曼无须细瞧都知道:凝固在时间的长河中对于附着在这副盔甲上的东西而言,是一种极致的诅咒。

        “这是什么地方?”阿里曼问。

        “一个提醒我们,不是所有寻求真知的人都有资格得到它的地方。”特米卢查说。

        阿里曼用他的统治权杖的底端轻敲橱柜外的水晶玻璃。他感到其中愤怒的灵魂如饥似渴地期待着他的死亡。

        “灵族。”阿里曼说。

        “是的。”特米卢查赞许道,“它是在灵族刚灭亡不久后,一个在宇宙中漂流的噬魂者。它的主人派它来摧毁铁之眼。他们失败了。”

        “是你们杀死了它们?”

        “在那副盔甲中苟活的东西永远都不会真正死去。”

        阿里曼曾研究过灵族神话中的“循环”。他知道灵族的战神总会在最危急的时刻归来。他贴近展柜——这座水晶的囚笼,然后对它说:“你的种族日暮西山,而你救不了他们。”

        盔甲中的灵魂霎时想猛扑出来,但“冥狱守护者”的亚空间技艺让它终究只是无能狂怒。在特米卢查的陪伴下,阿里曼沿一条螺旋形的道路走向银阁寺的最中心,一面时刻关注着随后紧跟上来的自家千子同胞。他每走一步,这些橱柜的摆放方式便更改一分。先前的展品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其他艺术品抢占了它们的位置。当阿里曼即将踏入博物馆的核心区时,他在一具干瘦的绿皮化石旁驻足。这具标本有一颗肿胀如脑积水的硕大畸形的头颅。

        “你们怎么搞到这些展品的?”阿里曼问。

        特米卢查双手合十,说:“银阁寺中的秘密比我们知道的多得多。我之前的领袖认为:它决意揭示的东西,来自浩瀚之洋中过去与未来碰撞的罅隙。她说没有哪两个灵魂能在此处看到一模一样的景象。”

        她的话听起来很虚伪。可在阿里曼有机会询问更多前,他的脚步便将他领入了银阁寺的中心地带。从他刚刚在外头眺望到的那座塔中,八角形的竖井深处放射出一道道璀璨的虹光。一对上升的楼梯盘绕成双螺旋的结构,一半是半透明的水晶,一半是深沉的黑曜石。

        “铁之眼就在顶峰。”特米卢查说,“但只有我和你可以走这两条路。”

        “只有我和你?”

        “是的——就跟所有曾抵达这里的人一样。”

        阿里曼回头望着他的军团弟兄们,望着那些“妖怪”和身披长袍的“冥狱看守者”的长老。他的战士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争论他能否只身面对那被囚困的神谕铁之眼于事无补。他朝门卡乌拉和索贝克点头致意。他的学徒回应了他,身躯因堪堪抑制住的紧张微微抖动。阿里曼走向双螺旋的阶梯。

        每一级台阶都镌着金字。它们与阿里曼着陆的平台下头模糊的字迹不同,微光闪烁且清晰易懂。另一道普罗斯佩罗的回响——失落的提兹卡城,通往智慧宫殿的道路上,大理石砖的地面刻满这座宏伟图书馆最受赞誉的贡献者们的格言。

        螺旋楼梯的第一级水晶台阶上写着:若站得越高,应走得越慢(The higher we are placed, the more humbly we should walk)。

        阿里曼看向第一级黑曜石台阶时,苦笑了一下:智者择其不善者而改之(From the errors of others, a wise man corrects his own)。

        “选择你要走的路,阿泽克·阿里曼。”特米卢查说,“要明智地抉择。”

        阿里曼抬头凝视那纷纷坠落的北极光,选择了黑曜石之路。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句箴言。但到第四级台阶之后,阿里曼终止了阅读——这些老生常谈的东西他早就知道。随着他的登高,博物馆隐没在他视野之外,但阿里曼却更加期冀——他怀疑这既是一次字面意义的攀登,又是一次比喻意义的“攀登”。

        无垠空间以几何和曲率无法企及的角度铺展,远远超出微积分的解题范围;万亿星系环绕着阿里曼,钻石星尘在夜黑的丝绒上留下痕迹,游光织就亘古的河流。这便是宇宙的运行方式,万事万物背后的真相,有些人称其为“神”,千子们则叫它“以太”。它广袤且空虚,却令阿里曼感到有一种如爬行动物无机质眼瞳般的邪祟注目,藏匿在星星的面纱之后。兴许异教徒的魂灵会说,这是神明的目光,阿泽克·阿里曼却不这么觉得。他绝不会这么觉得。

        他唯一的倚仗是脚下踏实的台阶,助他从万丈深渊攀至令人胆战心惊的高空。但这些都是假的,至少在世俗的眼光中如此,可无论物质世界何其不一致,一个人的心灵所能感知到的任何事物事实上都是真实的。

        特米卢查走的是水晶楼梯。他们像对音乐一响起就翩翩起舞的舞伴一般纠缠在一起。

        ——或是角斗士刚刚拉开生死决战的序幕。

        阿里曼预感到的第二幅图景十分强烈。火凤学派的崛起貌似并未完全夺走他对未来的洞察力。他掩饰了这个猜想,冒险瞥了特米卢查一眼。她捕捉到他乍现的灵光了么?看来并没有。

        阿里曼不停往上爬,一面观赏着诞生自引力、终结于爆炸的群星的舞蹈。他看到转瞬即逝的萤火,那些在一眨眼的时间内便扩张又收缩的太空文明,但等他真正注意到他们的时候,也都已经灭亡且被遗忘。他看到古代诸神同其不朽的死敌爆发了祸及全银河系的战争,在时空结构上流下鲜血淋漓的伤口。他看到在组成太阳系的分子云崩溃之前,有起码一千个帝国兴起、然后倾覆。

        “皆为尘埃。”特米卢查轻声道,不比一丝叹息响亮多少。

        “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东西?”阿里曼问,伸手指向远方洋溢着自然美的星辰,“关于熵的本质的一课——所有事物注定消亡?”

        “没什么比这更陈腐的道理了。”特米卢查答道,语调透露出诚恳的懊悔。

        “那是什么?”

        “我要给你看的,是一个未被重视的警告的‘未来回声’。”

        阿里曼拍了拍印在他肩甲上的乌鸦脑袋,他学派的标志,周围环绕着一圈“千子”军团的蛇形光环。他说:“黑鸦学派的第一准则——往事已如石刻,未来则是无尽分支的长河。”

        “不,”特米卢查说,“不是的。”

        阿里曼停下脚步,与“冥狱看守者”之主四目相对。

        “这竟是从铁之眼的守护者口中说出来的话么?”

        特米卢查的手掌盖住阿里曼的黑鸦。宇宙中的光芒消失了,被非人类智能生命牢牢监视的感觉亦无影无踪。仿佛整个人不复存在于世间的可怖寂静笼罩着他们俩。特米卢查说:“我有幸聆听神谕的机会并不多,阿泽克·阿里曼。”她藏在字里行间的情绪,他只能解读为探求带来的恐惧,“你就不该来——现在就走吧,然后再也不要回来。”

        “我做不到。”困惑于她焦虑的逼促,阿里曼说,“猩红之王有令,而我必须服从。”

        “不会永远都是这样的。”特米卢查说,“有朝一日,你将以他仇敌的身份同他兵刃相向。”

        “这就是你预见的未来?”

        “不过是铁之眼向我们昭示的众多可能之一。”

        “那它无关紧要。”阿里曼对特米卢查的耐心逐渐耗尽,“没有前后凭依的‘未来回响’毫无意义。带我去铁之眼那儿吧,让我们看看它究竟配不配得上‘神谕’这一头衔。”

        “如你所愿。”特米卢查说道。她背后的星光像亿万一瞬不瞬的明目般绽放。

        “皆为尘埃。”特米卢查重复道,“当你拥有的一切悉数化为灰烬与梦魇时,记住这句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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