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译自Gates of Ruin, John French 著,千子码字机仆 自译,Ciel 校;
收录于《克泰夏斯故事集》Tales of Ctesias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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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怜悯迷途者。怜悯那些抵达尽头之人吧 -- 他们终于看清他们到底在追寻何物。”
-- 掌印者马卡多 (Malcador the Sigillite),对太阳领主的训诫
我是曾经追随领主的从者。
我曾经的领主乃是阿里曼,而我是克泰夏斯。而这些,是我服务于其麾下那段时光的故事。它们铺展落定于书页上的词句,是时,我望着我的生命随着照亮这些书页的烛光渐渐消散。很快啊,我便要死去,而那何其之多的过往,也会同我一并逝去。那时,还有着其他的人,就在那里,在那失落的时代里,追随在阿里曼身侧:裘、萨纳赫特、高马塔、吉尔伽莫斯,后来还有克雷度斯 (Credus)、伊格尼斯,以及其他人[1]。有些人或许现在还活着。可是,又有多少人记得,自阿蒙陨落、到搜寻神识之殿[2](the Athenaeum),其间的那段时光里,事情又是怎样的情况?
时光习惯于将微末的小事掩埋在其后那些大灾与大捷的重量之下。那不凡之事,相比里程碑一般真正重大的事件,似乎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但它依旧重要,依旧有所意义。正因如此,我现在选择落诸笔端的,不是那些日后将至的、宏大而可畏的拼搏,而是将我们领向那番拼搏所迈出的步伐。这便是那些步伐之一的故事,关于阿里曼如何第一次带领我们走出恐惧之眼,关于我们自那以之为家的地狱中,第一次浩荡出奔。
那生物试图从祭坛上抬起头来。银质锁链在它移动时叮当作响,而祭坛上的符号所散发的微光明亮了些许。苍白的蜡烛在我视野边缘稳定地燃着幽幽绿光,却并未将这房间中的黑暗驱散分毫。唯一真正将这房间点亮的光照,便是我法杖发出的、森冷的辉光,还有自那被锁链束缚着的生物体内发出的荧荧幽明。
我称其为生物,是因为那便是它所是之物。恶魔的憎怨,将人类的血肉尽数吞噬。那人类由我给予于它,以作宿主。它的肢体生长扭曲,发育出了新的关节。它的后背与双肩上,草木萌芽一般生出了漆黑的翎羽;而它的脸则挤满了獠牙与无睑的猩红眼瞳,好似一场眼目与利齿的爆炸。它的皮肤紧紧绷在嶙峋的骨上,那皮肤是透明的,色若琥珀。它的躯体之内,器官漂浮好似水母,而血管则是鲜红的、丝丝缕缕的光。我从西考拉克斯号的机械甲板上带走的那个人,如今只余一缕抽搐搏动着的灵魂之光,随着囚禁其中的恶魔不断吞噬着它而渐行萎缩。
那生物用力挣扎了一秒,将束缚着它的锁链绷得那样紧,随后重重跌回祭坛之上。它向我发出嘶嘶的吐息,面容脉搏般抽动着。
我叹了口气。这是我束缚拷问的第四只恶魔,然而迄今为止,每一只都与上一只一样,于我们毫无帮助。它并非是我能召唤的恶魔中最为强大的那一只,但它足够狡猾而有所知晓。我还拥有更多的恶魔,成千上万只,皆以真名束缚。我将它们的真名打成碎片,保存在我的记忆之中。那些名讳的尖锐碎片抓挠着我思绪的边缘,好似盒中的昆虫。它们想要我将它们释放。
如果事情不开始好转起来的话,它们中的某一些便可能会如愿以偿了, 我想道。我究竟还要经历多少次这种枯燥乏味的循环,才能让阿里曼终于接受我们无法找到他所寻求之物的现实?
我了解他,因而甚至无法确定我们是否会走到那一步。我更有可能在远早于他承认失败之前,便耗尽了人类宿主、可供提问的恶魔、还有我的耐心。他将这任务交付于我,也只交付于我一个人。当他端坐塔中,将思维投入梦境的领域中时,我须得寻出一个法子来,去完成那不可能的任务。我需要觅得一条离开恐惧之眼的出路。
“把它给我。”我说,而我呼吸中的水气在漾溢着灵能能量的空气中凝成一片寒霜,无声降下,“把它给我,我就释放你,把你真名的记忆从我思维中烧去。”
那生物发着嘶嘶的声响,复又用力挣扎起锁链的束缚。
“很好。”我说着,在短短的几秒中,闭上了我的双眼。我真的很累很累了。
我从祭坛前离开,向这房间的墙壁走去。铁质的架子嵌在墙内,阴影纵横交错,将它们隐起。我的手摸索到了我在寻找的那只石罐。当我将它拾起时,我的手指一阵微微的刺痛。一连串的词语在我的思维中成形。那石罐表面的象形文字亮了起来,辐射着熔融的无焰辉光。我松开法杖,而它开始在我身边原地旋转。石罐的盖子在我手中松脱。空气中弥漫起坟茔那沉闷而腐朽的气息。我向祭坛上的生物走去。它瑟缩着。生铁似的羽管从它的血肉中刺了出来,根根直立。它的每一只眼睛都死死盯在我手中的罐子上。
恶魔们是感受不到恐惧的。它们无法感受到任何我们或许会谓之情感的东西。它们即是情感本身。恶魔是凝结成形的憎怨、欲望与忿怒,而它们所欲求的,除了将这生诞了它们的凡间焚烧殆尽,别无他物。它们所感到的畏惧,并不比鱼儿对溺死的畏怖更多半分。即便如此,规则与争竞仍旧贯穿于它们存在的每一粒分子、每一丝始末,不容否认,无可破除。正因这种本质,有些东西即便是它们也无法忍受。有那么一些东西,倘若它们尚是凡身,那么我们便可说,那些东西令它们感到骇惧。 我可以将那恶魔放逐;我可以将它束缚万古。但是,这两者都不足以构成充分的威胁。因而相比于此,我要将这恶魔交予一只它的同类。我要让它的本质被其对立所吞噬。我要将它饲予一只朽败之魔。
“我知道我在这件事上的感受,对你而言,既无关紧要,也难以理解。但我真心宁可不要这么做。”
我踏上祭坛,垂下眼望着那生物。它一动不动,静滞至极。有那么一秒钟,它看上去几乎好似一个有着生命的活物。
“我说这些并不是出于怜悯,以防那是你觉得迷惑的地方。更主要的是,尽管对你们这类存在而言,这可能是最糟糕不过的情况,但对我来说,弥补我在这个问题上花费的资源,也会让我付出同样多的代价。”我说着,将手伸进了罐子。凭空浮现在我指间的生物看上去好像一只蝎子,由打磨得光亮的枯骨、与干朽的肌腱构成。它紧紧扒在我的手上,枯瘦的细腿拼命倒腾着,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可是,恐怕需求使我必须如此。”
祭坛上的生物向上暴起猛挣,尖叫着,肢体抽动着,皮肤抻开。锁链啪地一声绷紧了,祭坛上的符文骤然闪起烈焰般的耀光。我喃喃念出一词,松手将那枯骨之物从指间落下。它一边坠落一边生长着,骨质的肢足啪然延展,鲜黄的毒液囊肿胀着遍布在后背上。它落在那生物身上。一片片破碎的血肉与皮肤,随着它抓挠着钻入那生物的躯体,喷溅而出。油腻的黑烟倾泻一般涌入空中,伴着一叠叠鸟儿的哭啼。那生物剧烈颤抖着,肉体上爬满水疱,血管凝结成乌黑腐烂的树网。
“把它给我。”我啐道。祭坛上的生物剧烈摇晃着,动作如此之快,以至于它几乎化作了一团束锁于银链上的残影。那枯骨之蝎在它鲜红的血肉中越挖越深,骨骼碰撞的咔哒声与毒液的嘶嘶声敲打着我的耳膜。“把寻得安提尔兰深渊的方法告诉我。”
“门… 毁灭… 之… 门… ” 破碎的词语从那生物的躯壳中浮起。我抬起手,悬在它身上,无声地念出一个词。那骸骨与朽败之物停滞在它残破的躯体里。
“毁灭之门?”我柔声重复道。
“凡踏足你所寻求之路的,都必从毁灭之门抵达。 ”
“那真是太精彩了。我为这额外的细节对你感激不尽。不过,这还不够。”我开始喃喃出一系列新的音节。那枯骨之物蠕动着复苏。
“毁灭之门就是你们找到它的方法!” 它嚎叫着。我停住了,那骸骨咔哒作响着静了下来。
“解释。否则我就让它将你拖入朽败之园。”
“你们唤作安提尔兰深渊的,是一个贯穿我们领地的洞穴,一条穿越潮汐的隧道。你们坚持称那潮汐为恐惧之眼。那隧道的边缘束缚于困在潮汐中的灵魂碎片。他们尖叫着。那毁灭的诸门不仅仅标志着它的起始。他们呼唤着那些能听到他们声音的人。” 祭坛上的生物微笑起来。它的身上,数十双嘴唇蜷起咧开。雪白的利齿灿烂地向我微笑着,反射着森森然的微光。“毁灭之门歌唱着,永无止休。你们若听见,便会寻到你们所要的。”
我注视了那生物一秒。恶魔即是谎言,而我束缚于祭坛之上以求答案的,更是一只欺诈者的小小亲王。可是,我已在束缚这等生物、斩断它们欺诈的能力之上,花费了千余载春秋。这便是我的艺术,而我敢说鲜有人能在其掌握上与我匹敌。
“诸门为何歌唱?”我问道。
“那个啊,我无法回答。” 它轻声咯咯笑着,乌黑的血随着那轻笑从它咧开的口中滴下,“但是我可以给你听见他们歌声的耳。”
我沉默良久,没有答复。你一定要明白,恐惧之眼是现实与亚空间交织汇合之处,它为风暴与湍流所包围。任何试图穿越其边界的船只,都很可能被撕成碎片。当然了,总是有穿越风暴的路途存在的。最大、也是最稳定的一条,便是卡迪亚之门。但帝国将其严加守卫,于是那些不愿牺牲大军于此的人,便无法祈愿于通过这条道路。那便留下了其他道途的存在空间。那些更危险的、掩于重重传说与谎言之下的道途。那些譬如安提尔兰深渊的道途。
我并没有,也从来不曾,处理过如此之多的同僚需要返回帝国的需求。我们迷途失落,而这地狱既是我们的奖赏,也是我们的庇护之所。我们是恐惧之眼的野兽,其外的世界,除了复仇的滋味,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呢?可阿里曼命我找到一条出路,而我答应过会效劳于他的意愿。当然了,是为了一份奖赏。
我最终点了点头,将手轻轻悬在祭坛上的生物上方,抖了一抖。那骸骨与剧毒之物从它在那生物胸膛上挖出的朽烂空腔中抽了出来,飞回我的手上。它在空中跌跌撞撞地翻滚着收缩,蜷缩着落入我的掌心。我将它滑回了罐子里。
“把听见毁灭之门歌声的方法交给我。”我说,“然后我便会将你释放,归还你的名字。我保证。”
那生物咯咯笑了。
“成交。” 它说。随后,它弓起背来,开始颤抖。它躯干上的肌肉鼓胀又收缩,搏动好似心跳,那些嘴中的一张随之张开来。锁链啪然绷紧。一大股血从它的口中泉水一般喷涌而出,泼溅在祭坛与地板上。有什么硬硬的东西,伴着一声轻微的脆响,砸落在我脚边的地上。
那生物瘫倒在祭坛上,一动不动。我俯下身,拾起面前那摊血泊里躺卧着的物体。那是一枚黑色的球,或者至少说,直到我将它举到光前端详之前,是这样的。我擦去它表面那层粘稠的、鲜血的薄膜,将它在指尖旋转着。它的中心燃起黯淡的、紫水晶般的光华,而我听到遥遥的远方有着声音歌唱,高亢、清亮而尖锐。
“你拿到它了。” 那恶魔咝咝说道,“那么现在,履行你的债务吧,术士。”
我费了好一番劲才将那黑色的球塞进腰间的小袋里。歌声消隐了,但还在徘徊我耳力的边缘,萦绕不去。我望向那生物。
“去吧。”我说着,将我伸展开的手放在祭坛上。一声雷鸣隆隆然响彻整个房间。臭氧与头发烧焦的味道洪水一般充溢在我的口中。那宿主霎时化为了冰冷的残烬。
我颤栗着,突然觉得比短短一瞬之前更加疲惫了。我转身离开祭坛,向房间唯一的门走去,顺手从空中捡起我的法杖。
+ 唤醒导航员,阿斯特罗斯。+ 我将那缕念头瞄向西考拉克斯号高耸的要塞,发送道。他的思维正匿伏在那里窥探。
+ 你找到通往那条深渊的航线了?+ 阿斯特罗斯的回复锐利,含着直率的厌恶。
+ 某种意义上是的。我有一曲歌要给他听。+
“你不该进来的。” 我走进房间时,希尔瓦纳斯[3]说道。那导航员坐在地上,黑天鹅绒的长袍紧紧裹在他身上。依据人体外形精心塑成的长榻上方,一大团管子从天花板上垂了下来,它们的末端皆是针头。那些悬垂的针头上,有一些还挂着一滴滴粘稠的液体。我能闻到镇静剂与神经信号抑制剂挥发在空气中的缕缕甜腻。
+ 哦,我不该的么?+ 我发送道。那导航员在我的讯息下一阵瑟缩。我几乎笑了起来。他的皮肤灰白,紧紧绷在纤细的骨头上。一道细长的黑色丝绸缠裹住他的额头。在那丝绸与绣出的星星之下,他的第三只眼在眼眶中骨碌着,以免看到我。他的心灵辐射着不适,好似一道沉重的铅灰浪潮。他感觉并不舒服,一部分是从药物造成的沉眠中醒来的影响,另一部分原因则恐怕是因为,那便是他大部分时候所感受到的。他的名字叫做希尔瓦纳斯·耶沙尔 (Silvanus Yeshar),而他并不喜欢醒着;他不喜欢身为自己所是之物。
“你…”他开始仰起头来,要向我匆匆投来一瞥目光,随即犹豫了下,望向阿斯特罗斯伫立着的地方。
“没什么。”最终,他说着,抬起手来,用掌心揉了揉眼睛。细细的、血管的网路铺展在手指之间的皮肤上。
+ 你不喜欢我们出现在这里,是吧?+ 我发送道。他匆匆仰头瞄了我一眼,皱起眉来,又垂下目光,摇了摇头。+ 你觉得这是你的地方,而我们因来到这里,给你带来了糟糕的噩梦。+
“从我脑袋里面滚出去!”
+ 我非常不想这么说,希尔瓦纳斯,但是,你的那些梦境同我们身处此处毫无关系。+ 我弯下腰去,轻柔地将他的手指从脸庞上剥离开来,让他的左眼从指缝间露出来,看着我。那只眼的虹膜周围染着斑斑血迹。+ 那是因为你要完蛋了,小小人儿。彻头彻尾地要完蛋了。就和我们其他人一样。+
+ 放开他。+ 阿斯特罗斯的思绪向我发送而来,严厉而尖锐。他向着远离他之前所站的、门边的方向微微动了一下。
+ 真有意思。+ 我发送道,并未抬头环顾周围哪怕一眼,+ 你是在你那一串缺点的目录里又加了多愁善感么,阿斯特罗斯?还是说你把他看作某种宠物?+
我感到一阵愤怒火舌一般拂过我的感知。随后,它消失了。我环顾四周,恰恰来得及看见阿斯特罗斯将他的手从腰间的剑上拿开。他的心灵颤栗着,化为坚硬的沉寂凝滞。
+ 做你来这里要干的事情。+ 他发送道,整个人颤振着严密的克制。
+ 我真高兴你在自持这件事上实践得那么好。+ 我令自己向他粲然露齿一笑。他的愤怒并未给我带来多少愉悦,但是,有些时候,哪怕只是一点点,便也足够了。
我垂眼望回希尔瓦纳斯佝偻着的身形。
+ 我有东西要给你,导航员。一些你需要去听的东西。+
他的嘴唇颤抖着,但我能感受到愤怒在他体内翻涌滋长,渐渐盖过了畏惧。
“滚开,死一边去。”他嘶声说道。
我大笑起来,松开了他的手指。
+ 我喜欢你,希尔瓦纳斯。我真的挺喜欢你的。+ 困惑在他的面容上与思绪中翻腾。+ 但是,我恐怕我需要你做点事情。那并不会很愉快。实际上,那离令人愉快距之甚远。可是我别无选择。并且,你也没有。+
他颤栗着,瞥了我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我向我腰间的小袋伸出手去,将那暗色的球体抽了出来,沐浴在光中。在我的指尖触上那小球的一瞬间,高亢尖锐的音符便充满了我的感官。尖锐的痛楚与柔软的暖意滑过我的神经,顺着它们攀援而上,而我奋力挣扎着止住自己的颤抖。
希尔瓦纳斯看着它,向地板上呕出一滩胆汁与鲜血的混合物。
“不!”他哭喊着,又干呕了一下,“不,绝不!”他胡乱抓挠着向后躲去,一丝丝粘稠的唾液从他嘴角垂了下来。他的双眼牢牢盯着那枚小球,一眨不眨。我看到新鲜的、针刺般的血点显现在他瞳孔四周。“把那玩意儿从我身边拿开!”
我步上前去。他摇着头,那动作成了一阵剧烈颤抖着的痉挛。
在我身后,我感到阿斯特罗斯离开了墙壁,以一阵肌肉与意念的合一,行云流水般抽出了他的剑。眨眼之间他便出现在我们之间,他的意志在剑刃上闪烁着寒冰般森冷的光。
+ 那导航员受到阿里曼的保护。+ 那则讯息以着明晰有形的力量向我低吼。我感到他意念的坚墙立起在我四肢周围,滑动着。书着守护符文的羊皮纸条在铠甲上燃烧成灰。我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口水。我曾是许多事物,而战士,或是堪与阿斯特罗斯匹敌的战斗灵能者,却从来不是其中之一。
+ 你觉得我在这里,是奉谁的命令呢,阿斯特罗斯?+ 我发送道,确保着我的思绪中含着一度力量。
+ 他命令你这么做?+
+ 他命我寻得一条离开恐惧之眼的出路,而并未对我如何实现这一目标指定出任何限制。+ 我瞥了一眼希尔瓦纳斯,随后目光又落回阿斯特罗斯身上,+ 等你认识阿里曼再久一点,你便会发现,他的那些理想,只限于目的,而手段并不涵盖其中,无关紧要。 + 我再度微笑起来。我的一部分自我忍不住如此。+ 当在成功与失败之间能够有所选择的时候,他鲜少在胜利的代价上有所拘泥。+
他盯着我,仿生义眼那翠色的镜片散发着严厉而坚定的光。
+ 他不会受到伤害?+
+ 比他已经受到的伤害 – 身为一名导航员,被一群术士傀儡似的操纵着,在拥满了未生者的国度中掌舵穿行 – 还要多么?+ 我耸了耸肩,肉体与心灵皆然,+ 不。他不会受到伤害。我会护他安全。虽然我并不能说这经历不会在他身上遗留下什么印迹。+
阿斯特罗斯依旧定定凝视着我,他施加于我身上的精神之抓握并未放松分毫,虽然我几乎能听到那些念头在他脑海之中翻涌。我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 如果你要踏上那非理性的路途,我们可以至少先跳过这部分么?+
灵能念力的一记重击涟漪一般穿过我的铠甲与躯体,撕扯着将我从甲板上掀开来去。我感到那小球一阵颤栗,滑脱了我的指尖,以着沉沉的一声破裂声响,重重砸落在甲板上。我面孔朝下,跌落在地,感到断骨的锋沿在我的肢体里摩擦着。看来稍后我有一些治疗要做了。我勉力站起身来,恰恰来得及看到阿斯特罗斯收剑入鞘。他俯视着我,力量自他身上辐射出来,好似浩然羽翼降下的、汹涌的下沉气流。我承认,那实在让我印象深刻。即便在所有这些漫长的时光之后,我依旧如此觉得。
+ 你想表达的观点,就这?+
他愤愤低吼一声,转过身,回到了他房间一侧的老位置上去。我再度看向希尔瓦纳斯。那黑色的小球静静卧在地上,卧在我们之间,它从我手中坠下的地方。他望了望它,随后仰起头来看着我。
“不…” 他悄声低语,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滚落,里面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我将那小球拾起。那些刚刚折断的骨头燃起痛楚的火舌,如此明亮,痛得我瑟缩了一下,皱起眉头。
那歌声再度将我环绕。
+ 嗯,是的。+ 我发送道,用我空余的那只手将他拉得坐直了身躯,+ 为此我需要你。为此阿里曼需要你。感激它吧。那便是你还能活下去的原因。现在,张开你的手吧。+
“拜托了…”
+ 张开你的手。+ 我将生铁与痛楚叠入那讯息。他的手举了起来,细长的手指张开,好似苍白的、蜘蛛的腿。+ 聆听那曲歌谣吧,带我们去往毁灭之门。+ 我发送道,将那枚球体轻轻落在他的掌心上。
+ 你很失望啊。+
我向阿斯特罗斯眨了眨眼,眼皮几乎是抽搐似的。自离开导航员的房间后,我们一直沉默着,言语与心灵皆然。西考拉克斯号静静卧在浸满亚空间的虚空中,等候着,一如许多个星期以来,它一直的那样。我们走过的回廊低语着遥遥的、机械的声响,但极少有船员会来到这些高处的舱层,而绝大多数这样做了的人,也会尽量避免与我们相遇。两名行走甲板之间的术士,身披战甲,装备着利剑、法杖、与打破现实的力量 – 这确实可以产生那种效果。
+ 失望么?+ 我在精神上耸了耸肩,+ 并不。+
+ 但你并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吧?+
+ 你是在试图为那桩你视作我的失败的事情而幸灾乐祸么?+ 我摇了摇头,+ 我并没有失败。我并不确切地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那便是我所做之事的本质。实际上,是我们所有人所做之事的本质。从所有那些你挥舞着的精神之力,到阿里曼抽丝剥茧地揭开的、来自未来的真相。它们没有一个算得上是科学,不论我的兄弟们在喃喃着那些以太能量时,究竟选择相信些什么。所有的这一切,不过是在试图塑出一场风暴中的惊风,又试图乘之而去。还是庆幸于你到达了目的地,而非担心如何抵达吧。+
+ 那导航员 – +
+ 会领我们去往毁灭之门。+ 我打断了他,+ 并带我们穿越安提尔兰深渊。+
阿斯特罗斯从他完好那只眼的眼角觑了我一眼。这次轮到他耸耸肩了。
+ 倘若你确信的话。+
我点了点头,却没有回答。
实话说,我并不确定。我们将希尔瓦纳斯留在了他的房间里。他蜷缩在摇篮里,沉睡着,将那枚球体按在蒙覆着他第三只眼的织物上。他一直微笑着,他的思绪弛缓而宁静地循环着放松与满足。
我们继续在令人不安的沉默中前行。我的法杖随着步伐轻声敲打着地面,而阿斯特罗斯始终保持着领先我半步。
+ 阿里曼召唤的那个人要来了。+ 阿斯特罗斯发送道,+ 这艘船的女主人说,他的船刚刚跃迁完毕,正在加速汇入舰队。+ 我点了点头,依旧没有回复。阿斯特罗斯的心灵微微脉动了一下,含着一点兴味,+ 萨纳赫特也不太高兴。+
+ 在这点上,萨纳赫特和我是一致的。+
+ 啊,你们这样的人之间,兄弟情谊的纽带就这样薄弱么?+
+ 我的兄弟们从来没有那么喜欢我,而这种感情恐怕是普遍而相互的。我相信你已经注意到了。+ 我停下了脚步。阿斯特罗斯也停了下来,扬起了眉,他脸上的疤痕组织随之微微移动着。我倚在我的杖上,叹了口气,+ 我是我们军团中的一个弃儿,既是出于选择,也是因为大势所趋。可伊格尼斯,他一直都那么与众不同。+
+ 为什么?+
+ 他是毁灭团社[11](the Order of Ruin) 的人,而这可就起了个足够好的头了,跟其他任何地方一样好。并且… 唔,好吧,你会看见的。+
阿斯特罗斯忽然猛地抬起头来,而我能分辨得出,他正在倾听着什么只有他能听到的话语。
+ 阿里曼从他梦境的探寻中回来了。他在召唤我。+
我颔首。正当我点头的时候,一阵不同声音、感知、与幻象的浪潮,幽魂一般穿过我的脑海。亚空间一阵变幻,好似被微风吹皱了一池春水。
+ 当然了。+ 我发送道,+ 他对时机的掌控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可疑呢。+ 阿斯特罗斯已经行动起来,在离开了。他并未回复,或是回头看我哪怕一眼。+ 我和你一起去。+ 我开始跟上他的脚步。
+ 不。+ 他断然道,+ 阿里曼希望单独见我。+
+ 很好。如果那便是他的意愿的话。+ 我停了下来。
+ 它就是的。去吧,准备好你和导航员需要的随便什么。我们很快就要启航了。+
我对那直率的命令语气感到一阵不忿。本质上,从心底里讲,我还是一名佣兵。而那便意味着我认为所有人对我的权威都是转瞬即逝的。
+ 你似乎非常确定马上要发生什么啊。+
+ 阿里曼寻到了他一直在找的东西。+ 他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回望着我。他的脸上掠过一阵大约本意是个微笑的表情,+ 当他在前路上成功迈出一步时,下一步便旋踵而至。我相信,等你服侍阿里曼麾下再久一点,你便会明白这一点了。+
我几乎挤不出一个微笑以作回复。
+ 希尔瓦纳斯。+
那导航员既没有动弹,也没有回复。
+ 希尔瓦纳斯,你要回复我一下。+
那讯息如此尖锐,几乎算得上一记精神上的重击。可他还是不曾动弹分毫。我踏近前去,俯下身来,铠甲一阵嗡声哀鸣。那导航员躺卧在他沉睡的摇篮里,膝盖抱在胸前,脑袋埋了下去,看上去好似一只胎儿。汗水浸透了他的黑袍,将那黑袍石膏似地粘在了身上。他正迟缓而粗重地呼吸着。我能够看到他的肋骨缓缓起伏。他仍旧将那黑色的小球紧紧按在额头上,可他的双眼却是闭着的。我触上他思维的表层肌肤,可遇上的既非抵抗,也非思绪,唯有一阵柔软平静的温暖暗流,缓缓涌动。
“希尔瓦纳斯。”我以我真实的声音说道。可是,依旧还是没有任何回应。我聚集起思绪与注意力,准备着潜入他思维更深层的地方。
房间的门在我身后打开了。甲板伴着沉重的脚步声一阵震颤,活塞与伺服系统随之发出尖锐的呜鸣。那现入存在的心灵,以一洗火焰的浪潮,吐息一般吹拂过我的感知。我的皮肤一阵微微的刺痛,镌在我铠甲之中、纹在我皮肤之上的守护符文绽出热意的花朵。
+ 他不会回答你的。+
我叹了口气,站直了身子。
+ 你所精通的,如今已经超越了数字与合计的范围了?+
我听得一阵齿轮与二进制代码 (binaric) 咔哒作响。
“不,那类举动是不必要的。”一个干枯、促锐而清晰的声音说道。这声音好似刚刚发话在我心灵中那声音的镜面倒影。它也并非是在对我说话。又是一阵短促的咔哒,听上去几乎有些失望。“是的,我确信。”
我缓缓转过身去。
两道身影立在我与这房间其余的空间之间。其一身形庞然,另一则硕然宛若妖魔。伊格尼斯,毁灭之主 (Master of Ruin),穿戴着橙与黑的终结者甲 (Terminator armour)。那铠甲的色彩呼应着自动人形 (automaton) 外壳上橙与黑的火焰,宛如它们的回声。他的面孔素朴地裸露在外,五官漠然而轮廓平顺,一如我记忆中的模样。他赤裸的肌肤上,圆圈与线条的刺青在各样的图案之间变幻。他的心灵火舌般闪动着众般冰冷而不存感情的图案,我既无法识读,亦无想要去理解的欲望。
我将目光从伊格尼斯身上滑落开来,游移到立在他身边那尊活塞与机械关节的雕塑上。它的胸膛与肩膀笼盖在一重涂着明橙的光亮漆层的甲壳之下。那些甲片上覆着几何图形,在光洁的橙色上划出纤细精致的煤黑线条。那是一尊战斗机器人。从它双拳与后背上的武器上看,这事实无可置疑。这便是他此前一直以凡俗声音对话的对象。
+ 一只宠物么?还是说,你留着它是为了聊天的?+
他静候了那样长久的一瞬,他的双眼系统地扫视着我,从脚到头,有条不紊。然后,他摇了摇头,那动作缓慢而精准。
+ 克雷登斯[4](Credence) 守护着我的生命。+ 他发送道。
我等待着,可他没再说什么。我的牙齿紧紧咬在一起。我都已经忘记与毁灭团社的人交谈是怎样一番感觉了。自我上次见到伊格尼斯到现在,已经足足隔了数个世纪。从这点来说,那数个世纪堪称一种祝福。
+ 谢谢你澄清那一点。+
伊格尼斯微微点了下头。
+ 自从我上次见到你以来,你变了,克泰夏斯。+
+ 你注意到可真是太好了。+
+ 我观察的本意并不是安慰你。+ 他的讯息仿佛充着铅一般沉闷,全然缺乏着哪怕一丝的感情。或许是那些恶魔吧。或许,它们窃走了我的一部分耐心,又或许它们赋予了我一种对情感上的微妙需求 – 一种在我的同类之间并不常见的需求。不论原因为何,我都感到我的脸颊一阵抽搐,而我的手紧紧攥住了法杖。
我闭上眼,缓缓呼出一口气来,强迫那平静翻滚着席卷过我的全身。当我再度睁开眼时,我的目光越过了伊格尼斯。阿里曼正端端然立在阿斯特罗斯身边,就站在门边上。他们都穿着铠甲,却并未戴着头盔。阿里曼那样憔悴,眼窝深深沉陷在他那张英俊而消瘦的面容上,骨骼划出分明而锐利的线条。他看上去那样疲惫,几乎有些病容,但他的眼中熠熠然跳荡着胜利的光芒。
+ 你的意愿是什么,阿里曼?+ 我的目光在阿斯特罗斯、伊格尼斯、与他的自动人形之间逡巡。
+ 你找到了一条通往安提尔兰深渊的道路。+ 他说着,步上前来。我注意到他甚至在微微地一瘸一拐着。一根血管在他的太阳穴上跳动。他的面容不仅仅是疲惫不堪,而几乎是枯槁。+ 为此,我向你表示由衷的感谢,克泰夏斯。+
他停在希尔瓦纳斯那一动不动的身形前,俯视着他,凝望了那样久的、心跳般的一瞬。我能够感觉到他的思绪翻涌着,亚空间的暗流随之变幻激荡。
+ 伊格尼斯是对的。倘若你以思绪与声音呼唤他,他是不会回答的。+
+ 为什么?+ 我问道,忽然间感到那样疲倦,继续不下去那场机锋与言语的舞蹈了。
阿里曼向伊格尼斯匆匆投去一眼目光,也点了点头。
+ 那导航员思绪的模式,+ 伊格尼斯发送道,+ 是一个螺旋,永远地向外辐散,又永远地向内卷曲。它吞噬掉了他思维中的其余一切,并且会一直持续下去,永无尽头。+ 毁灭之主停顿了下来,而我的视线向他瞥去。他脸上的刺青静了下来,那些线条仿佛将他的面容打成了尖锐的碎片。我突然生出一种厌恶与轻视的感觉,尽管我说不出为什么。+ 那螺线的比例与级数,是某种… 我不会让它幻入现世的东西。+
我在铠甲中瑟然打了个寒颤。我其实并不确切伊格尼斯话中具体意味,但我明白他在试图说些什么。那正是自从我将那小球交给导航员后,便一直在担忧的东西。
+ 他的思维和着一首歌,跳动着节拍。+ 我几乎在自己想要发声之前便发送道。
阿里曼微微颔首,向我望来。
+ 那曲歌会领我们走出恐惧之眼么,克泰夏斯?+
我移开视线,断开了与他的眼神接触,望向希尔瓦纳斯。他沉睡着,蜷缩在一颗恶魔的珍珠周围,好似沉眠的孩童。我想起我为阿里曼所做的一切,想起自从我追随他左右以来,他将我投入的一切用途。我思忖着现今这境况之下,是否暗含着比我所看见、或是所猜测到的更多的东西;我思忖着阿里曼在打破恐惧之眼的枷锁之外,是否又在试图达成着什么其他目的。我回想起当我被绑缚在阿蒙的监牢里时,他告予于我的那桩提议。
我眨了眨眼,微微摇了摇头,望向伊格尼斯、阿里曼、与阿斯特罗斯等候着的面庞。
+ 是的。+ 我发送道,+ 我并不是在查看他是否会回答我。我是在查看他是否准备好了。而他已准备好了。他听到那首歌,听到的也唯有那首歌。他会将我们领向那条通路,走出恐惧之眼。他会领我们去往毁灭之门。+
亚空间四合在我们身周,宛若暮色,将我们笼罩。西考拉克斯号劈波斩浪,穿越那凝结色彩的漩涡,烈火沿着它的船脊奔流而下,好一似庞然的燃烧狮鬃招展在风中。它的姊妹船只们航行在它身侧周围,乘着浪涛,以银蓝的光之线缆与它相连。翻涌的暴风雨在它们四周起起落落,又在它们的盖勒力场上破碎成千万枚尖啸的锐利碎影。船只间的灵能链接翻腾又骤然折断,好似狂风中的绳索。西考拉克斯号的导航庇护所 (navigation sanctary) 中,希尔瓦纳斯端坐着,空茫地凝望着其外的疯狂。反馈系统与线缆将他与掌舵之座链接在一起。而在我们脚下,一座足有半公里高的机械之塔将他的意愿与这艘船连接起来。但是,真正连接着他和他所引领着的舰队的,是阿里曼与他亲选秘环的心灵。
阿里曼与他的环会操纵着希尔瓦纳斯,好似把弄着一只牵线人偶。他们使驭着他的能力与感官,就如那是他们自身思维的延伸一般。灵能感应的罗网自他们身上延展出去,穿越了亚空间的风暴与湍流,连结起那些为其他船只导航的思维。那是何其精妙而可怖的壮丽技艺啊。自我加入阿里曼麾下以来,我曾许多次帮助过他将这灵能的罗网创建。可是,在这去往毁灭之门的路上,我此生第一次看到他跟随而非领导。
希尔瓦纳斯坐在椅子边缘,那枚小球被他紧握在两手中央。他凡俗肉体的双眼是抿阖着的,可他褪下了额头上那道细长的布条,第三只眼痴痴然一眨不眨地凝望进那亚空间的光芒。我、阿里曼和阿斯特罗斯背对打开的百叶窗站着,闭着眼,我们头盔上的显示闪烁着归于一片黑暗的空白。我眼前所见的,皆来自于我的第二视觉。我是个术士,曾将我的心灵投射至超越此世的国度,曾在梦境与幻象中穿行于那彼方的领域之中,可即便如此,那经历对我思维的建构,也一如它对那非物质的至高天 (the immaterium) 的。直视亚空间、沐浴于其力量与疯狂的光辉之中,便是在邀来比死亡更糟糕的事情。唯有导航员们能够直视它,而得以幸存。而即便是他们,也要为此付出代价。
希尔瓦纳斯的面孔仿佛一张松垮的面具,挂在额头上,淡粉的唾沫从他张开着的嘴里流了下来。他呼吸时,喉咙深处传来阵阵哼鸣,咕噜作响。西考拉克斯号舞蹈起来,自情绪有若惊风骤雨的诸般面容间轻盈滑过,旋舞着飞跃憎怨与谎言的漩涡。我、伊格尼斯与阿里曼联起手来,轻轻触碰着他的思维。那连结将将够我们将整只舰队维系在他的航向上,可即便如此,我们也能听到那曲歌 – 也只能听到那歌声。
它真美啊。我是说,那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是我所经历过的一切中,最为美丽的。它并非是声音,尽管当我回忆起它时,我所能记起的,唯有那沉闷而晦然的、关于嗓音的记忆、以及高亢尖锐的音符。它是悲恸与喜悦,是伤痛,是锋锐与苦楚,欣喜与欢乐,还有那无尽的、无尽的承诺,承诺着更多更多。更多,直至你溺毙其中。那是我所能忆起的、最为美妙的经历,却也几近是最为糟糕的。我一扇扇关紧了我思维之中的每一处门扉,将我的意愿坚硬成磐石的墙。弹指千年,万古一瞬。而这一切之间,自始至终,希尔瓦纳斯一直注视着那灵魂的浩瀚之洋,咯咯地轻声唱着,那歌声是对那曲牵引着他的歌谣的拙劣模仿。而我们,追随着他而去。
我不知我们究竟行旅了多远,抑或是多久。即便我试图去衡量,那测度也毫无意义。我们行过绝望的暗礁,攀上青铜的巉岩,而那未曾生诞降临的战争酷热将我们烧灼。我们是金属与石的种子,乘着悖论之风高高飞扬。庞如城市的种子,携着足以将那些城市焚至尘烬的强大武器。可彼时啊,我们的船只渺小得什么也不是:它们不过是诸神眼中尘埃一般的细小斑点,活着,却又从未活过。
那歌声吸引着我们,宛若永恒,愈发嘹亮,直至忽然之间,它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希尔瓦纳斯高声尖叫起来。剧烈的痛楚自连结着他的精神纽带上闪过,而在眨眼一瞬之间,我感受到了他的人生重重跌落回他身上时,那种惊恐与绝望。随后阿里曼切断了那纽带,而西考拉克斯号自亚空间中跌开,宛若自空中坠入水面的石。
我的双眼猛然睁开。声音开始撕扯着我的思绪。
+ 我们在哪儿?+
+ 出什么事了?+
+ 舰队其他船呢?+
+ 哪儿 – +
+ 安静。+ 阿里曼的讯息结束了众人喋喋的嘈杂争论。我感觉到我的一双心脏在胸腔里急剧跳动,宛若锤击;我的血液奔涌冲撞着我的眼与耳,有如擂鼓。无声的静寂将我笼罩,压迫着我。百叶窗遮蔽了观察窗 (viewing portal)。房间中唯一的光线,便是我们头盔目镜那赤与翠的微光。+ 舰队的其他船只并没有和我们在一起。我感觉不到他们中的任何一艘。不论我们身处何方,这里都只有我们。+
那只自动人形,克雷登斯,闪烁着射出一束扫描激光,轻声咔哒着发出一串二进制代码。
伊格尼斯摇了摇头。
“平静下来。”伊格尼斯说,“不过,要做好准备。”而克雷登斯回应以一阵武器的装填。
我握紧了我的法杖。
我向阿里曼瞥去。他正望着希尔瓦纳斯呢。那导航员正颤抖着。他的第三只眼闭上了,鲜红的、结了痂的痕迹遍绘在他的脸上,自额头直至下巴。
“不不,不。”他喋喋胡言乱语着,他真正的双眼痴痴望着那枚黑色的球,瞪得那样大。他将它举起,紧紧将它按在他的双眼上、皮肤上、嘴唇上,每一个动作都比上一个更加地快而疯狂。“不… 不… 不… 回来吧,拜托了,回来吧…” 他举起那小小的球,张开了嘴,要把它吞下。
阿里曼颀长的手干脆利落地合拢在导航员腕间。希尔瓦纳斯试图挣脱,但阿里曼将那小球从他的指间拉扯了出来。导航员瘫倒在座位上,啜泣着,他表层的思绪化为一片破碎的绝望之形。阿里曼看了看那小球,随后瞥了我一眼,将它向我掷来。我接住了它,期待着… 我不知道我究竟在期待着什么,但这物事死气沉沉的冰冷重量令我惊诧。我此前触碰它时的那番感觉已然消散,不复有歌声充盈着我的脑海。
“如果它结束了,”我大声想道,“那一定就意味着…”
+ 意味着它已经将我们引领到该去的地方了。+ 伊格尼斯不带感情地陈述道,+ 那是现下诸般可能中,最为可能的一种。+
+ 可是,我们在哪儿呢?+ 阿斯特罗斯问。
+ 毁灭之门。+ 我发送道。所有人的眼睛都转了过来,盯着我。+ 那便是那枚小球应当领我们去的地方。+
+ 那么,为什么那首歌结束了?+ 阿斯特罗斯继续问道,他的手指在剑鞘上绷得那样紧。我摇了摇头。
+ 我不知道。+
+ 你找到了这条路。+ 阿斯特罗斯厉声啐道,不信任与忿怒在他的思绪之中流淌,+ 你的技艺将我们带领至此地。我们跟随着你,一如他一样。然而你竟然不知道!+
+ 这是亚空间,你个呆瓜!+
阿斯特罗斯开始抽出剑来。克雷登斯的武器微微抽搐着。我感到力与热扼住了我的脖颈,我喉中的水汽沸腾着蒸发而去,而阿里曼的意志骤然猛击而出。阿斯特罗斯僵住了,一环森然的寒光将他笼罩,宛如一顶冠冕。他扫视着我们,目光从一个人游移到另一个人身上,随后,我感到我喉中的火焰冷却下来,而那将阿斯特罗斯紧紧束缚的光环消散了。
+ 船的女主人告诉我,她的传感器看不见船体之外任何东西。什么也没有。据他们所知,外面一片空白。并且,亚空间引擎 (warp drive) 拒绝启动。+
+ 搁浅了[5]。+ 伊格尼斯说着,简略地点了下头。
+ 不。+ 阿里曼发送道。+ 并不全然如此。下层甲板上正在发生着什么。卡尔门塔[10]收不到机械仆工们 (machine wright) 的任何回应。但当她收到语音信号的时候,她能听到 – +
+ 歌声。+ 我发送道。阿里曼望着我,点了点头。
+ 是的。+
“唔… 嗯… 唔… 嗯…唔。”
那突如其来的声音令我扭过身去。希尔瓦纳斯正坐在导航座下,坐得那样正,前后微微摇晃着身子,脸上挂着一缕微笑,轻声哼唱着。
“你们听不见么?” 他问,舒舒摇摆着,+ 唔… 嗯… 现在,它再也不会离开我了。现在我再也不会离开它了。+
我盯着他看了一秒,一阵寒意爬过全身。
然后,我听到了它。那破碎而锐利的歌声碎片,自我身后而来,清脆地叮当作响,少女般咯咯笑着。我转过身去,而每一个人都在那同一刻转过身去,每一个人都望着不同的方向。那声音移动着,轻捷地将将消失在视线之外。房间中的每一件武器都苏生着活了过来。臭氧的味道充斥起我的鼻端。我自己的思维变幻着,随着我召唤出那些烈火的秘密之语,更易着焦点。阿里曼的心灵收缩起来,直至它凝成我感官边缘一处全然贯注的、极坚而硬的焦点。
“唔… 嗯… 唔…” 希尔瓦纳斯轻声哼鸣着,他脸上的笑容仍在流淌着一丝丝染着鲜血的涎水。
+ 打开百叶窗。+ 我发送道。我感受到阿斯特罗斯的疑问与反对在他心灵中成形,又在它们化为言语前便干脆地打断了它们。+ 我们需要看看我们究竟在面对什么。打开它们。+
他犹豫一下,随即点点头。一指灵能念力的能量自空中闪烁而过。希尔瓦纳斯的导航员之座上,开关拨动,控制装置随之咔哒作响。一声沉闷的铮然声响,随即一声又一声。一扇接一扇地,那些遮蔽着观察窗的百叶窗板收折回去,而那等候其外之物,透过窗,向其内的我们窥看。
我承认,我早该知道的。我早该预料到,事情将会发展成这个样子的。
恶魔大可以是在撒谎的,即便它们吐露的即是真相。我向它询问一个寻得安提尔兰深渊的法子,以此离开恐惧之眼。我束缚的恶魔告诉我,毁灭之门标志着它的起始,随后给了我找到那毁灭诸门的方法。而我接受了它交给我的东西,又顺着那线索,走到了尽头。它无法对我说谎。我加诸其身的束缚禁止它那样做。可是,它给予我的真相,远较任何谎言都更为致命。即便已是千余年过去,我仍旧忍不住思忖,我为何犯下那失误。或许,那是疲惫罢,抑或是傲慢。抑或者,那是因为我某些深埋意识之中、不尝显露的部分不愿离开恐惧之眼 – 那巨眼 (the Eye) 已成了我的家园,我的庇护之所。或许,我那小恶魔一般的部分,恶作剧似地想要我们失败。那恶魔做了我所命令的一切,完完全全一如我所要求;它将我们引去了安提尔兰深渊边缘的毁灭之门,也将那末日般的毁灭降临在我们头上。
死去的舰船漂浮在横陈天穹的漆黑深渊之中。翻涌的惨绿光芒宛若云雾,为那黑暗绘出了幽明的边缘。那光芒旋转融汇,好似飓风眼边缘的明晰云层,风云激荡。战舰的尸骸悠然旋转着,它们的结构骨架透过褴褛外壳的皮肤,反射着微光。大如山脉的残骸碎块悬在半空,有如不规则的卫星。那些舰船残骸数以千百计,其中有上千的船只,我不曾见过它们的设计与起源。
而就在那些残骸四周,恶魔们盘桓逡巡,好似鱼群围绕着撕扯殆尽的尸骨,巡游如一。它们的皮肤倒映着周围风暴的光芒,闪烁着湿润的微光。倘若说那里有着成千上万死去的船骸,那么,那些恶魔的数量,已经多得我数不胜数。
时间在那一瞬滑入了凝滞,缓慢如粘稠的糖蜜,而我的思绪加速着飞快奔淌。我们死定了,而恰恰是我杀死了我们。我将我们领去了饲喂池,又一跃扎入其中。无知并不是借口。
+ 毁灭之门… + 伊格尼斯发送道。那平淡的讯息好似斧头,沉沉落下。
就在那则讯息抵上我的思维时,一道身影从观察窗的另一侧泳入了我的视线。那是一具生着雕塑般的肌肉与惨白肌肤的躯体。一双溜圆的漆黑大眼在瘦削的面孔上闪烁着幽幽的光。它的手臂延展着优美的线条,末端却化为了边缘参差的锋利钳爪。它款款游过浸满亚空间的虚空,宛如鲨鱼的背鳍切过海水。它狮鬃一般的长发迤逦在身后,每一缕发丝都流淌着变幻的色彩。它何其美丽而又可憎,彻彻底底的可怖至极。我知道它是什么。我此前曾那样多次地束缚过它的同类。
正当我望着它的时候,更多它的同类游进了视野。越来越多。我听到希尔瓦纳斯站了起来,向那水晶玻璃的观察窗迈了一步。
“我听见了。”他呜咽着,“我在这里了。”
我开始转过身去。可就在我转身的时候,其中一只恶魔扭动起来,它的双眼对上了我的。它灿烂地咧嘴一笑,完美的嘴唇分开来,露出其下针一般的玻璃利齿。
现在,那歌声如此响亮。它侵入了我的听觉、我的视野,在我的舌上泛起苦涩的、花蜜的余味。
+ 我们必须要走了!现在!+ 阿斯特罗斯大喊。
而整个世界仿佛玻璃的帷幕,破碎着跌入凝滞。
阿里曼没有动。
希尔瓦纳斯的脚步悬在甲板上空,他向前的步伐正徐徐落下。
伊格尼斯张开了嘴,将空气缓缓吸入肺中,正要高喊出什么话语。
烈火翻腾着环绕在阿斯特罗斯的剑刃上。
而那些恶魔转向了我们。
所有的都是。
+ 开火,女主人。+ 阿里曼的思绪传来。
魔群向西考拉克斯号射来。刺耳的尖啸声利刃一般刺入我的心灵,而整个世界崩解为片断的静止瞬息,化作一片模糊。
观察窗外的景色消隐在咆哮扭曲的面孔与利爪的乌云之后。
构建防护的词句在我脑中勉力成形。
那歌声现在成了我颅骨中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啸。
我感到船体随着武器开火一阵震颤。
水晶玻璃之外的视野消隐不见。
烈火遮蔽了我的视线。西考拉克斯号将自己隐覆在一重沉闷爆炸的外衣之下时,我的目镜随之黯淡下去。空气沸腾着,几乎要烧灼起泡。色彩自虚空之间流泻而出,而那尖啸在我的颅骨之内愈发响亮,污渍一样,盖过了所有的其他念头。
一只纤细的手臂凭空自无物之中伸出,剥开了空气。阿里曼向前暴起而去,他的手伸向希尔瓦纳斯,一记鞭响般的念力将那导航员脚不沾地地拉了起来。一只湿润的鲜红利爪猝然合拢在希尔瓦纳斯刚刚所在的地方。一影轻盈的身形袅袅姗姗走了过来,它的爪子在甲板上敲打出一连串短促尖锐的咔哒声响。
“杀戮协议[6](Kill protocol)! ”伊格尼斯大喝。克雷登斯踏上前去,齿轮转动如翻涌的雷鸣。一片片火焰从它的双拳中喷了出来。苍白的血肉沸腾成乌黑的焦烟。弹壳从它肩上的大炮中喷泉一般倾泻而出。伊格尼斯向着恶魔跋涉而去。他的指尖生出片片白银与闪电的锋刃,斩向那些旋舞的身形。
现实的伤痕绽开在半空之中,越来越多。灼热的血与糖的馨香充溢着我的口。我的双眼中充斥着飞旋的色彩与形体。我感受到,而非是看到了那只恶魔。它自现实之外向我猛扑而来,利爪与躯体在扑击的一瞬成形。我以法杖的杖首接住了那发猛击。饰着银边的寒铁将生诞于亚空间的骨击得粉碎。那恶魔旋转着退后,尖啸着欢愉与痛苦。我在心灵之中道出一个词语,而烈焰随之倾泻而出。它旋舞着闪去一旁,而我看见我的火焰烧焦了它完美的肌肤。
“你终会是我的。” 它向我唤道,声音宛若破碎的玻璃与锋锐的刃。我寻觅着阿里曼的身影,可那空气是一重烈火与泣血现实的帘幕。
阿斯特罗斯大步踏上前去,寒光萦绕在他周身。一只恶魔旋身向他迎来,双臂大张。他挥剑斩去,那剑化作一席轻薄的燃烧火焰。恶魔俯身躲开了他的一击,自甲板上一跃而起,落在他的肩上。它的手臂将他环起,仿佛一个热情的拥抱,它的脑袋低垂在他的头盔旁边,它的利爪向他的脖颈伸去。我感到一阵生砺力量的脉冲,无形的力量将那恶魔猛然扯至空中,撕成两半。鲜血与灵质薄雾一般弥散在空气中。它最后的声音乃是一声大笑。
灼灼的光焰与忿怒分开来去,割海成路一般。而有那么一瞬,我看见了阿里曼。他正将希尔瓦纳斯拉扯着站起来,白热的残骸卫星一般环绕着他旋转,宛如穹庐。恶魔将他围绕,跌跌撞撞地翻滚着,快得我的双眼甚至来不及追及。我试图向他探出我的思绪,可亚空间是一堵尖啸与锋锐的高墙。然后,阿里曼转过头来,他的双眼迎上了我的。魔群蜂拥在他四周,它们的爪子剧烈地碰撞在他身周那光耀夺目的明亮球面上。
+ 克泰夏斯。+ 他开口道,可我永远没有机会听完那句念头了,因为就在那一瞬,一只利爪骤然合拢在我的胳膊上,攫住了我的手臂。
陶钢好似皮肤一样破裂开来。鲜血喷涌而出,而我尖叫复尖叫,那痛楚烧灼如酸液,甜腻如蜂蜜。我如遭凝冻般僵在原地,身体不住地剧烈颤抖着。那恶魔斜过身子向我凑来,靠得更近了,它的舌舔舐过针尖般的利齿。模糊的谋杀充溢着导航庇护所的每一寸空间,含混而朦胧。亚空间正倾泻着涌入船体内部。苍白的身影在烈火与闪电的枪矛间旋舞。空无一物的稀薄空气流泣着汗水一般的鲜血与色彩。我看见了阿里曼,他的手放在希尔瓦纳斯的头上,岿然不动分毫,即便一个高塔般矗立的身形正从他身后的虚空中铺展开来。那身形生着惨白的肌肤,边缘锋利好似尖刀的刃。
+ 阿里 – + 我用尽我一切的意志尖声大喊。可那恶魔的利爪沉沉陷入我的左臂,咬得更深了,而那新鲜的剧烈痛楚窃走了我要发出的警告。
“嘘。” 那恶魔对我轻声低语。我感到它的舌尖触上我的面颊。它的双眼是幽暗漆黑的池,嵌在它完美的脸庞上。“嘘,安静点,我亲爱的小甜心。” 尖叫声自我的喉中奔泻而出,撕破了我唇舌的皮肤,喷洒出斑斑血迹。成百上千的知觉奔涌着漫流过我的身躯:饥饿,忿怒,喜悦,花瓣的柔柔抚触、与针刺的痛楚,无穷无尽,不曾止息,如此的明而快,远胜我即将逝于其中的灰暗世界。
恶魔摇了摇头,将又一枚爪尖轻轻钩在我铠甲的领口上。
“别害怕,漂亮的灵魂啊。” 它猫儿一般轻声咕噜道。它的爪子轻柔向下一拉,而我胸前的铠甲分裂开来,好似丝绸。“这可不会很快就结束的,也不会毫无痛苦。”
我失声尖叫,而它的微笑闪烁着细碎的锋缘与尖锐的角。
一拳被烈火熏得焦黑的金属猛然击在那恶魔的头骨上。鲜红的胶状物迸溅上我的脸。克雷登斯将那尸体向后扬去,触发了腕间的火焰喷射器 (flamer),随即将那枯瘪的残骸丢弃一旁。它转过身来,将双腿植根于地般稳稳护在我两侧,它的炮火向那浪潮咆哮着挑战与反抗。
+ 克泰夏斯。+ 那声音抵达我脑海之中,可我一阵头晕,感到天旋地转。+ 站起来。行动起来。+
我开始努力站起,可我的肌肉因那恶魔的触碰颤栗着。
一只手伸了下来,将我用力拉起。我抬头望去,望见伊格尼斯头盔上的目镜。
+ 阿里曼呢?+ 我问道,感到那讯息颤抖着成形。
+ 我在这儿呢,兄弟。+ 阿里曼拖着希尔瓦纳斯向我走来,翠色的火焰自他掌中旋舞婆娑。
他的身后,一只矗立如高塔的恶魔跟随着他。层层的珠宝垂挂在它的血肉上,麝香的云雾浸染着它身周的空气。公牛的头颅在它躯干顶端摇摆着。它举起四臂之一,指向我们;那姿态堪称优美而慵懒[7]。一舌鲜红的火焰挥鞭一般喷射而出,火舌周围的空气闪烁着鲜血与冰霜的细碎微光。
阿里曼举起一只手来。那火舌盘绕上他的手臂,脉动着、切割着、吸吮着要穿透他的铠甲。灼灼的力量自他身上烈火一般爆发出来,向外迸射进亚空间。那灵能的冲击波将魔群自现实之中震起,将它们炸成漆黑黏液的碎片。他将那鲜红的火舌猛地从空中抽了出来,握在手中,旋舞起来。牛首的恶魔低声咆哮,声音有如风箱。阿里曼挥起那窃夺而来的火焰之鞭,抽打在恶魔的血肉上。珠母般的皮肤应声而裂,墨黑的液体自伤口中喷涌而出。阿里曼再次挥出一击,好似扑击而下的飞鸟,可这一次,那恶魔却仿佛不曾存在于那里过一般,滑到了一边,一只利爪猛击而出。一穹辉光的球骤然现于阿里曼与希尔瓦纳斯身周。那利爪击中了它,苍蓝的火焰迸射,而那护盾随着夺目的一闪,爆裂开来。恶魔跌跌撞撞,摇摇欲坠,它的爪子裂开,燃烧着。我等候着阿里曼再次出击,可那预想的一击并未如期而至。我急急望向阿里曼。他还立在那里,可我能感到他正颤栗着,疲惫片片层层地自他身上剥落而下,好似零落的羽衣。
恶魔向后退去,围绕着我们环行。它分趾的蹄子敲打在甲板上,发出钟鸣般的清脆声响。它将焚香呼入空气,鼻孔随之翕动着。小魔们在它面前分开了队列,欣喜地嘶鸣着、呜咽着。
歌声愈发地嘹亮了,而我几乎能够看到西考拉克斯号淹溺在魔群的军团中,恶魔宛若蜂拥的虫群,攒动着涌入它的船体。应该会有鲜血顺着甲板漫流而下吧。守护符文会融化在墙上,子弹会从防御枪炮 (defence gun) 中飞出,而就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恶魔们会在这废墟中翩然起舞,自始至终。我能够听到它啊,那些尖叫与枪火的声响,在亚空间中荡漾着,泛着涟漪,与恶魔的歌声融混在一起,呼唤着更多的恶魔前来进食,就好似鲜血泼洒在鲨群巡游的海水中。
+ 更多的恶魔要来了。+ 我对阿里曼唤道。鲜血还在一搏一搏地从我的臂膀上涌出。魔群暂停了攻击,可我知道,那不过是惊涛骇浪袭来前的短暂平静。+ 这不仅仅是一座大门,它也是一片饲喂场啊。+
+ 我们不会离开的。+ 阿里曼发送道,而我能感受到那讯息中艰难的奋力与自持。他的目光仍旧紧紧锁在那盘桓逡巡的大魔身上。+ 安提尔兰深渊就横陈在此处之外,而我们会穿越它的。+
+ 我们会死在这儿的!+
+ 不。+ 他平静地发送道,+ 我们不会的。+
+ 何以见得?+ 虚妄的笑声与苦涩沉沉坠在那词句里,+ 你是有个秘密,还是有件武器,能够解救我们么?+
+ 我确实有。+ 他发送道。与此同时,大魔猛冲而来。+ 我有你呢。+
那大魔已是一道模糊的闪烁光影。它小一些的同族们一声高嗥,追随着它。而我霎时间明白了阿里曼想要我做什么。
我多希望我能说我在那一瞬犹豫了啊。可但凡我在那时停顿了哪怕分毫,我们恐怕便都会终结于此,在恐惧之眼边缘,一处尖叫灵魂的井中,被撕扯成丝丝缕缕的残片。我没有停顿。我做了阿里曼想要我做的。正如他知道我会的那样。
我探入我心灵中那些节节段段的隔间,将所有记忆监牢的大门砰然洞敞而开。成千上万支离破碎的恶魔名字倾泻着涌入我的意识。密文在我的思绪中猝然扣合。音节轰然合鸣,化为了词与句,成为了黑色的存在,深深掘入现实的血肉。第一个名字来到了我的唇边,而我将它道了出来。
向我们冲来的魔群与战斗的漩涡都变得破碎而断续。黑与黄的烟雾从我口中倾泻而出。那些声音如在铜铁的腔中回响,而锈蚀的帷幕自那根源处与甲板间片片剥落。一球冒着泡的脂肪成形在半空当中,它生长着、生长着、生长着,慢于那蔓延着的朽烂,又快于忽如其来的狂风。蛆虫之主 (the Maggot Lord),朽败之父 (the Father of Decay) 的崇高仆人,分裂了现实,肿胀着,完完整整地现入存在。我在一位死去神谕的神殿中将它束缚[8],从未想过,有尝一日,我会想要将它再度召入现世。即便是对我来说,那也是何其愚蠢的念头啊。我感觉到它拉扯着我召唤的束缚。那些束缚坚持住了,而我没有给它再度尝试的机会。
+ 毁灭它们。+ 我意愿道。
蛆虫之主向前暴起扑去,腐烂的肌肉撕裂了它的皮肤。牛首的恶魔愤怒尖啸,旋身迎向它。利爪埋于翻滚的脂肪之中,死蝇与脓液飞溅。蛆虫之主大笑起来,它的手臂攫住了牛首的恶魔,将它拥抱。我看见它张开了血盆大口,乌黑的破碎利齿植根在癌肿的洞穴上。它的笑声轰然炸开,旋即咬住了牛首恶魔的颅骨。
而下一个名字已经离开了我的唇,化作空气中的一缕烟霾。
契尔’ 泰克,百门之龙[9],自一漩火焰中展开了蟠曲的身躯,喷吐着闪电的锁链。无数的利爪撕裂了它的身侧,而肢体纠结成球,摇摇晃晃自伤口中弹了出来。魔群滑过墙壁与地面向我们涌来,与蛆虫之主和巨龙相交。无可描述的色彩闪烁着在光影之间变幻;距离与远近的概念坍缩又猝然重现。恶魔的歌声如今已是一曲不谐的刺耳嘈杂。
我跌跪于地,未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攥着我的法杖,而那些名字,一个接一个地,从我体内涌了出来。
那些恶魔 – 黄铜与忿怒的,饥饿与无念之绝望的,因我的呼召而来,磅磅礴礴涌入这船体与虚空。它们来而又来,那是我在足够无数凡人度过一生的时间中,收集、束缚、与讨价还价所创建的贮藏。即便我想,我也无法将这过程停止,而实话说,我也不想。我的双眼朦胧着含酸的泪水,我的舌灼起了水泡,可我不在乎。一阵狂野的喜悦将我彻底占据。有一些人啊,终其一生都佩着打造精美的剑。而直到浴满鲜血的那一刻前,他们从来不曾意识到,那欢愉并非来自拥有刀剑,无论它多么完美,而来自于让那锋刃挥斩出去。
魔群随着词句奔涌而出,我听到两支不朽之物的军队交战,金戈争鸣。而我欣喜于此。
西考拉克斯号周身的虚空之中,金属与发光血肉的野兽撕扯着背生腿部、驰过虚空的生物。火炮甲板与走廊中,船员与仆从惊恐奔逃。有翼的身形,披挂着黄铜与烟雾的甲,与庞然的腐烂之蝇并肩飞翔。一群群生着利爪的身影,虫群般攒动着,爬上翻滚的、胶冻状的脓液与触手。巫咒之光与虹彩之火将那真空绘上了颜色。
我言语着那些名字,一个接一个,不曾止歇。我的视野沸腾着渐行远去,我的喉咙随着每一个新的音节撕裂破碎,直到我除了自己的声音,什么也感知不到。唯有那声响还在从我体内汨汨流淌出来,宛若鲜血。我正渐渐死去,我的生命在边缘烧焦成灰,可我不在乎了。
我不知我究竟言语了多久,抑或是我名出又召唤了多少恶魔。在那遥远的岁月中,唯一落抵我的感知的,便是一声纯然专注与力量的咆哮,震颤着,在整个亚空间里荡起涟漪。我认出了它。那是阿里曼,向着其外彼方的虚空呼喊,呼唤着我们舰队散落飘零的舰船向着他的光芒归航,伊格尼斯与阿斯特罗斯的声音加入了他。我听到了那召唤,可它并未将我动摇,于是我继续着,而我那生命与名讳的贮藏渐行衰敝凋零,直至我不过是个喃喃自语的声音。
+ 停下来吧,克泰夏斯。+ 一个声音传来,+ 已经成了。+
我听见了,而那个声音检查着名讳的流淌。
+ 都结束了。遣散它们吧。+
我感到我的唇齿移动着。我不要顺从。我想要我体内那所有剧毒的知识洪流一般奔涌着倾泻而出,只余我一片空虚的躯壳。
+ 拜托了,克泰夏斯。+
我遵从了,感到那含着酸液的泪水顺着我的面颊流淌而下,灼出一道道起泡的炽热泪痕。
一只手的柔柔触碰将我唤入知觉。我还倒在我之前的地方。一叠叠烧得焦黑的灵质与被召出的血肉铺撒在我身边的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腐肉与烧焦毛发的臭味。
我最先看到的,是希尔瓦纳斯,坐在椅子上,脑袋向后仰着,闭着眼睛。若不是他的胸口在缓缓起伏,他看上去便仿佛死了一样。阿斯特罗斯站在他的身旁。黏液与烧焦的血附在他蓝色的铠甲上,好似一重光亮的漆层。船里一片阒寂 – 静默而沉寂,没有歌声,也没有杀戮或是战斗的尖叫与哀嚎。
“我们在安提尔兰深渊里了。”阿里曼说。他蹲伏在我的身侧。他的面容素朴地裸露在外,看上去那样疲惫。可即便如此,我也在他的表情中读出了满足。“舰队的其余船只已经和我们汇合。有两艘船失事,但就在我们休息、修整的时候,其他的都已经在我们周围了。距离我们离开恐惧之眼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次跃迁要做。但是,我们已经完成了第一步。我们通过了毁灭之门。” 他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多谢于你。”
我垂下眼,躲开了他的凝然目光。我的手臂还在颤抖。我的口中满是尖锐的锋缘,而我感到自己虚弱更甚于凡人孩童。那已成为我服侍阿里曼以来,一个熟悉的结果。但这一次,是我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最为筋疲力尽、最为残破的一次。我强迫着自己的四肢静止下来,又过了好一会,才勉强设法让我的舌头开始工作。
“这便是你要我效力于你的目的么?”我问,我的声音沙哑哽咽好似鸦啼,“当你和我谈判着我的效劳时,你便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么?对蛆虫之主的束缚,那位神谕,比拉克 – 全都只是为了让我能够找到、并且闯过毁灭之门?”
他身子微微向后靠去,审慎地、小心翼翼地细细打量着我。他阅读着我心灵的表面,他的思绪轻柔地拂过我的,那抚触柔柔然,宛如羽毛一般。我已经没有了抵抗或是鼓起愤怒的力气。
“不。”他停顿良久才开口,“我并没有完全策划出这一切,不过,首先看看你能做些什么,总是好事。你侍奉我们军团的未来,侍奉得很好。可我为你所计划的目的还在未来候着。”
“军团…”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感到我的肉体再一次开始颤抖。
“是啊。”他说着,直了直身子,“我们的军团。我们都需要些什么东西去服侍。即便那些不相信自己如此的人也是。”
我摇了摇头,却提不出什么更强烈的反对。
回首望去,自那一瞬直至此时此刻,中间那所有漫长得宛若许多人生的时光,全部层层叠叠,堆积成了岁月。而我想,此刻,我大约比我彼时所能地更加讨厌着他。我写下这一切,想起那一切我如今知晓、而彼时不知的,想起那一切命运本或流转的轨迹 – 它们会令如此之多的昔日看上去好似残酷的玩笑。回望往事,我意识到,在我讨厌阿里曼的诸多原因中,有那么一个,令我格外地恨着他。
他是对的。
我们都需要去服侍些什么。
而我们无从选择那是什么。
(毁灭之门 完)
克泰夏斯故事集 完
机仆注:
1. 关于这些人:这些名字大部分都是老熟人了,不多赘述。剧情部分可参考《第一亲王》文末附录;Lex可参见cv2195418及cv2195428。部分人物有考据, Gaumata的参见cv24107897,其他人的可参见cv25205167。唯一的新面孔是Credus:后来阿教授为了第二次红字而返回普罗斯佩罗的废墟,召集千子,而他在响应召唤的千子之中。[^]
2. The Athenaeum, 小马的灵魂碎片之一。阿教授为了第二次红字,花了很长时间去搜寻它。考据参见cv24827119;《阿里曼:术士》序幕cv25050555对其有所描写。[^]
3. Silvanus, 拉丁语意为“属于森林、与森林相关”。小说里他是阿教授带着小伙伴们从审判庭的船,人类之主号 (the Lord of Mankind) 上偷来的导航员。具体情节参见《阿里曼:放逐者》第14-15章;考据参见cv25205167. [^]
4. Credence,本意是信任、信心的意思。伊格尼斯确实很信任这只小(?)机器人呢… [^]
5. 原文是becalmed. 意即 leave (a sailing vessel) unable to move through lack of wind. 是风帆舰时代的用语,指一艘船由于无风而无法航行的情况。这种情况常见于赤道无风带上、以及马尾藻海等海域。[^]
6. 其实这个protocol更接近于做实验的experiment protocol里protocol的意思。一系列规定好的处理流程动作云云。不过考虑到机械教那边也有这个说法,且大部分都把这个翻译成杀戮协议,还是保持一致比较好。毕竟伊格尼斯作为毁灭团社的领袖,常和机械教那边打交道,沿用他们的说法也蛮科学的。[^]
7. 公牛头、麝香与珠宝,这是一只守密者 (Keeper of Secrets),某种色孽大魔。棋子里长这个样子:[^]
Ref: https://www.warhammer.com/en-CA/shop/Keeper-of-Secrets-2019
8. 即《死亡神谕》一文的情节。阿里曼在神谕门卡乌拉的玻璃黑月中,以束缚门卡乌拉为表象,令克泰夏斯束缚了夺取门卡乌拉存在的纳垢大魔,蛆虫之主。[^]
9. Chel’thek, 《死亡神谕》一文中,曾在阿里曼与克泰夏斯相见之前,出现在克泰夏斯的梦境中。[^]
10. Carmenta, 即上文中所提到的、西考拉克斯号的女主人,变节的技术神甫。出场于《阿里曼:放逐者》。应该是neta自古罗马神话中,司生诞与预言的同名女神。后者常常与技术上的发明创新联系在一起,也是母亲、儿童与助产士的保护神。更多考据可参见cv25205167相关部分[^]
11. the Order of Ruin, 千子中司炮火弹道计算、统筹规划等战争相关计算的部队。详见 HH7节译:赤红修会 cv13012106。翻译不一,《猩红君王》官译作“破灭团”,亦有翻译作“毁灭修会”、“毁灭教团”等,但千子 – 特别是hh前的千子 – 本身并不是十分基督教语义的地方,这里的order更接近于其本意,“那么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