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译自The Dead Oracle, John French 著,千子码字机仆、赛里昂 译,Ciel 校。 收录于《克泰夏斯故事集》Tales of Ctesias 中。
原发布于b站cv28831273;感谢@赛里昂的先前译本参考 cv9634663。
机仆对照生肉原文,增补了原文格式、标注了部分单词原拼法、对人物译名做了统一,并依据原文对其中误译之处作了订正重译。
“欲即则离,欲离则即。”
—— 黑鸦学派神殿内题字
这些词句被写下,不是为了供人阅览。它们被写下来,如此一些事物方可存续;如此当记忆消逝、血肉成尘之时,我或许尚可追忆有关这一生的吉光片羽。这一生,不曾是平和的一生。宇宙是一个残酷的摇篮,我也并非是出自怨恨才这样说。良善、欢愉、饱足,这些不过是我们为了捱过那些饥渴的夜晚而编织的谎言。我们仅仅只是被黑暗吞没的燃尽残烛。这才是真相。相信除此之外的事情,则堪称盲目。
我曾经活过。一次次吐纳,一次次心跳。我于存在之中开辟了道路。当我从遗忘之门回望时,我将看到我身后的道路,我将明白我曾如何生活。因此,我写下这些,为了将来我能记得。
我并非出生在普罗斯佩罗 (Prospero),我并非出生在泰拉 (Terra)。我的名字不是我最初被给予的名字,我的灵魂不是我问世时所携的灵魂。我曾是很多事物,而现今永不存焉。我曾是一个战士,我曾是一名学者,我曾是一位忠诚之子的忠诚子嗣。
我现今又是何物?
我是被宇宙为取悦它自己而倾进容器里的恶意;我是众主之仆;我是无生无死之物的召唤者与系缚者;我是垂垂老矣的半神,因学识而枯萎,因谋生而负重。我是这故事的讲述者,我是克泰夏斯[1](Ctesias),而这些词句所开辟的道路,正是我所走过的。
有很多种方式开始这场远行,但我将会以一场回归开始。我将从那死去的神谕开始。
恶魔从我面前的黑夜里升起。我知道我正在做梦。我能感觉到它周围环绕着我的虚无实质,和风般轻柔,深海般寒冷。我知道我所见所闻皆为虚妄,这在我体内燃起了一种近乎是恐惧的东西。
可能这会让你感到惊讶,但是梦境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种东西。梦境并非你的意识在过往的碎片中挣扎不休,也不是当你沉睡之时宇宙对你的窃窃私语。梦境,是你的灵魂与所有你无法看见的真相相会的点。梦境,是你所能到达的最为危险的地方,而你却无知无畏,手无寸铁地去了。
我并不无知,在意识的领域我也远非手无寸铁。但是,当我看到这只恶魔的时候,我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出了差错,非常严重的差错。
我有一千年没有做梦了。这不是我能冒得起的那种风险,也不再是我认为自己很在行的那种事了。而且,这不是一个梦境那么简单,这是一种昭示。
恶魔随着移动而成形,玷污了烟雾中的形体和深度。它的身体像一只覆满羽毛的蜥蜴,九条短腿从扁平的躯干破体而出,每一枚趾上都生着嘴和舌。它的头是一团不停开合的颌与狭长的黄色眼睛。我听得声音,笑声与哀求的声音,出现在我耳力所将将能触及的边缘。
我认识这只恶魔,正是我在威尼斯的银色宿主 (the Silvered Host at Cvenis) 身上释放了它,并将它的灵魂寄生在塔拉戈拉斯·苏恩 (Taragrth Sune) 的身上。它在凡人中有许多名字,契尔’泰克 (Chel’thek)、百门之龙、无限言者,但只有我掌握着它的真名,因此只有我手握奴役它的链条。鉴于这一点、以及我的处境,它的出现并不只是一个麻烦,还是一个信号。
“你,”我的声音沉重,充满虚张声势的意味,“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恶魔的嘴巴咔啦开合。
“但是我就在这里,小巫师,” 它轻声吐息,“我就在这里。”
“我有你的真名,”我说道,“你尚未消逝只因我正在忍耐,你的成形也不过是我的意志。”
它伴着筋摧骨折的声音放声大笑。
“那你来命令我吧,半朽之人。把我逐回黑暗吧。链条已经锈蚀,烈焰倾泻在尚未诞临的日子里。残破的钟声呼喊着这末日。三之者 (the Three) 将不顾你的出奔,从内部将你撕裂,然后在你的残骸冷却之时大行饕餮。” 它咧开了一千张嘴,灿烂地笑着,“你们正被追猎,你和你的主人。”
“我没有主人。”
它又一次爆发出咔哒作响的大笑,它的血肉在铜质的羽毛下颤抖。
这就是恶魔的方式。就像古代泰拉上的捕食者一般,他们摆好架势,咆哮着掩盖自己的弱点。但是,就像狼嚎和狮吼一般,从尖牙利齿之间发出的,无非是虚张声势的叫声。
“万物皆有其主,” 它咧出一抹宽而大的微笑,“但你不是我的主人。”
它的身躯静如弓起的蛇。我必须要做出行动了。
它向我猛冲而来。
我开始拼合它的名字,探查我意识的格区,以解禁并组合每一个碎片:
‘Sah-sul’na’gu…’
音节自我唇间倾泻而出,但是恶魔已经向我扑来,身形不断暴涨。它的皮肤撕裂,手臂从肿胀的躯体中伸展而出,手指拉长成了骨质的刀锋–
‘…th’nul’gu’shun-ignal…’
梦境的表皮随着我的吟唱,凝结拉伸又扭曲。皮肤撕裂的声响伴着哭嚎抽噎,窃走了恶魔的咆哮 –
‘…g’shu’theth…’
不成型的字节继续流泻,它们在意念的空气中燃烧。恶魔的身体开始坍颓崩溃,皮肉嘶嘶作响着化为脓液,血肉从它伸出的利爪上剥落,而它真名的最后一个部分亦于我脑海中解禁 –
…ul’suth’kal!’
我吐出了最后的音节。
恶魔僵住了,在原地颤抖不止,它的边缘闪烁着虚无的光芒。“你。” 那恶魔的声音,咝咝地,从它正溶解着的喉咙中传来,“真。弱。”
“还没那么弱。”说罢,我将它逐回了遗忘之境。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闻到了血肉烧焦的味道。那味道来自我自己的血肉。油烟凝结而成的粗厚绳索环绕着我四肢被纯银镣铐固定的地方。将虚假的睡眠送入我血管中的炼金养料已经熔化,高悬在我头顶那熏黑了的铜制臂架上。
我尝试着动了动我的头。当我动弹时,我脖子上的一些皮肤撕脱开来 – 它们已经同我下巴之下的金属环融为一体。我能感到我的肉体在挣扎着驱除疼痛。其他阿斯塔特修会的战士可能会耸耸肩膀,对这种感觉不屑一顾,但我不会。
即便在那时啊,我也已经老了,肌肉在骨头上萎缩。放弃血肉的强健只是我为了获取力量而放弃的事情之一。我仍旧可以舞剑,虽然我更喜欢法杖。我也可以徒手在指间捏碎一颗头颅。但这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只是小事一桩。它们并不能补救一个事实,那就是正如现在一样,我的皮肤只是一张皱皱巴巴覆在消瘦的四肢百骸上的面具。枯干的白发从我头顶的边缘垂下,苍淡的双眼还和我出生时一样,但翡翠和黄金的碎片已经替代了我的牙齿。万花筒般的墨迹从头到脚覆盖着我的皮肤,将疤痕隐藏在字母和象形文字之下,它们属于早已死去的语言。我的身体,正如我的灵魂一般,是我所犯过错的纪念碑。
身处牢房之中,我被绑缚在纯银与冷钢铸成的架子上。周遭狭窄的墙壁和地面上刻满了守护符记,它们的大多数在泣血般向外渗溢着,如同被火炬灼烧的蜡烛。我知道每个符记的意义,也知道它们本应阻止恶魔显现在我的梦境中,就如同它们阻止我从亚空间中获得救援一样。它们和纯银镣铐以及炼金养料所制造的昏迷一样,都是为了控制我,直到我同意服侍阿蒙,或直到他们为我安排好另一个结局。我拒绝服侍,于是我被锁链绑缚,沉眠于西考拉克斯号[2](the Sycorax) 的心脏地带。
现在,锁链脱落,我已苏醒。
我又动了动我的头,这一次,疼痛来得更加清晰而强烈。我吐出了嘶嘶的喘息。
“兄弟。”一个声音从我恰巧看不到的地方传来。
我僵住了。我认识这个声音,但它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绝对不可能。
我一动不动。从我烧焦四肢传来的痛楚以及房间内的异味都在告诉我这不是梦。可真正伟大的谎言往往就是这样微妙 – 他们比现实更像现实,比真相更像真相。
“克泰夏斯。”那个不可能的声音说道。然后,同样不可能地,他走进了我的视野。
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一点也没变。他的脸和以前一样,蓝色的双眼嵌在骄傲的脸上,五官明镜无波,以至于他看起来总像是在倾听什么听不到的事物。我们中的许多人都被恐惧之眼所影响、所扭曲,以至于当看到如此一位没有被变异玷污的人出现时,这几乎令我不安。
“阿里曼。”我轻声叹出一口气。
他点了点头。
我的目光扫过他银蓝的长袍,以及蔚蓝的铠甲和他左臂环抱着的带角头盔。我认出了那铠甲与角盔。我上一次看到它们之时,它们还穿在我的狱卒阿蒙身上。它们的易主只能说明一件事。
“那么,”我说道,“阿蒙已然不再了。”
“我们的兄弟…”阿里曼开口道,而我早已听到了他尚未说出口的悲哀话语。
“请恕我妄言,”我看向他冰冷的双眼。我的伤口有如针刺般疼痛,但我忽略了它。“我并不为他哀痛。他是个傻瓜,你也一样,阿泽克。”
他平静的脸庞依然波澜不惊,但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来回应,而我省去了他的努力。“你要么是来释放我,要么就是来寻求我的服侍。”我说道,“或是在你把我加入我们死去兄弟的行列之前,你前来寻求良心的平静。”
你要明白,我并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造物。我的血液不会随着高谈阔论兄弟情谊、旧时荣光或者故国孑遗之类的东西而脉动。我那被忠诚和情谊所束缚所强迫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我是真实宇宙的造物,束缚我的纽带得花钱买,我的忠诚也不过是支撑自己度日这一能力的延展。阿里曼知道这一点,他绝无可能忘记。
良久之后,他点了点头。环绕我的符记和束缚我的锁链燃起了新的火焰。我感觉到他的意识对我的碰触,那是纯粹的痛楚。我确信这种痛苦没有表现在我的脸上。展示软弱无异于招致奴役。
“我需要你的帮助,克泰夏斯。”
“我的帮助?那你能为了这种帮助提供什么呢?更重要的是,你为什么需要我的帮助?”
“情况发生了变化。”
“你坐上了阿蒙的老位置,我们被流放者军队的领主,而直到最近他们还在到处追杀你。真是艰难得一点都不让人羡慕的处境。倘若真如我所猜想的这样,那么你还是没丢掉轻描淡写的习惯。”
他点了一下头,“我不知道我是否能相信他们。”
“但是你知道你不能相信我,这反而让我显得,怎么说呢,值得信赖?多么讽刺啊,你不觉得吗?”
“你是否会像曾经那样追随我,兄弟?”
我让我的头靠在环抱着我的架子上。“你提供什么?”我问道,闭上了我的双眼。亚空间在我的意识中产生了轻薄的痛楚,它的全部重压被房间中其余的符记抵挡在外。沉默在此刻滋长,吞噬着我心跳的节拍,以及我自己的呼吸声,仿佛一切都静止了,被一只无形之手的碰触定格在原地。在这寂静之外,阿里曼的意识悬于空中,有如一颗冰冷的恒星,不停地攫取着光与热。他的力量几乎使我口中的呼吸都静止了。
我并非对阿里曼的缺点视而不见。我不喜欢他,我相信他也会全力回击我的蔑视。我们在方方面面都有所不同,但是谁要是否认他是行走于凡间的最可怕的存在,那他一定是骗子,或者是白痴。
我睁开眼睛。
阿里曼纹丝不动,可他的注意力已经变得僵硬。我感到他距离我不过咫尺之遥,吞吐着我周围的空气,透过我的眼帘看到我破碎灵魂中的野心。冰冷的针刺游离在我残缺的记忆之间。我知道他看清了我曾经做下的每一个交易,我生命中每时每刻都在寻求的、我最需要的一件东西。我知道,他看到了原因。我知道,他明白了。
在那一瞬间,我憎恨他,不是两个出于不同原因而做出完全相悖决定的兄弟之间所产生的那种简单的憎恨。我的恨意在沉默中从我身上迸发而出,就如同一种回答,或者央求。这种突如其来的强烈情感使我感到惊讶 – 那感觉就像是那早已被我抛弃的生活再次回归。
是的,当然是的。这就是它的本质。
“我提供什么,克泰夏斯?”他最后说道,声音低沉,“我给你你长久以来所寻求的一切。”
我知道我的双眼在这一刻睁大了,因为他点了点头。
“我实现你的梦想。”
在日后,我会明白为什么阿里曼如此地需要我。这与信任或者权力无关,至少不像是我想的那样。他了解我,更甚于我了解自己,事实上,他也比了解他自己更为了解我。他总是把别人看的那么清楚,而自己却那么模糊。不过当时,我把他的提议当成了一种老式的简单:许诺奖励,以及背叛后所得的报复。这就够了。
“放了我,”我说,“然后我将效忠。”
“如你所愿。”他说道,而我感觉到那束缚着我的纯银分崩离析。疼痛枪矛般刺透了我,在我身上游走。金属碎片飞向半空,然后死去一般,一动不动地停住。我倒在一片狼藉之中,在漫长的一分钟之内喘息不止。
“我们去哪儿?”我问道。
阿里曼已经转身离开了。听到我的话,他停了下来,转过半张脸的剪影,向我投来一束目光。
“你正在开始什么,”我挣扎着,从地板上站起来,“这就是你正在做的事,不是吗?阿蒙为何而死?你为什么戴着他的冠?我能从你身上感觉得到,阿里曼,旧梦已然重现。所以,我们要从哪里开始?”
“我们去见我们的另一位兄弟,”阿里曼说道,“我们去见证一位神谕。”
黑月高悬于疯狂的粼波之上,玻璃般光滑的表面折射出薄脆的、腐坏的虹。它所环绕的行星隐于其后,巨大而苍白,有如带翳的障目,正从雾笼着泥沙的水中仰望。自然法则早已从此遁形。我们已经进入了恐惧之眼的深处,来到了存乎此岸与彼岸、现界与幻界之间,那模糊的边界上。
我们的舰队在抵达时并不算是脱离了亚空间。已经没有可供我们返回的现实了。西考拉克斯号和伴随它的掠尸者只是在以太的潮汐中滑过了一道无形的边界,而那黑月便就在那里。当我们的舰队在其周围归于静寂的时候,黑月始终注视着我们。
至少有一百艘船,每一艘都彼此不同,每一艘都带有被恐惧之眼荼毒的烙印。噩梦般的几何形状覆盖了它们曾经的结构,带有环齿的炮口对着虚空咆哮不止。一些船体是玷染着天蓝的银,而另一些则是白骨和湿金的雕塑。它们都在黑月那被亚空间扭曲了的轨道上巡游,看起来就像是来自一片毒海的病鱼。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确实就是它们本来的模样。
它们有足够的火力能摧毁一颗行星,但这种力量在亚空间的阴影中仅仅聊胜于无。此乃吾等之领域,由悖论与万变的可能性组成。此乃巫术之领域。
+ 它在等待我们。+
我将视线从悬浮着的水晶球上收回。有人自武装炮艇那敞开舱门旁的烟雾蒸腾中显形。阿斯特罗斯[3](Astraeos),阿里曼收养的混种战斗灵能者,对我们而言毫无用处,就站在我的身后。他直率的脸上显现出既痛苦又沉重的表情。
+ 我们曾经来过这里[4]。+ 他再次传送道,+ 有什么正等着我们,彼时彼刻,一如此时此刻。+
+ 我从没意识到你的灵魂如此富有诗意。+ 送毕,我转身离开。
不过,他是对的,确实有什么正等着我们。我能感觉到 – 很可能每艘船上的每个灵魂都能感觉到,即使他们无法理解。我的皮肤在甲胄里变得粘腻,刍物的甜气在我的舌尖上游走。如果不是出于万全的防备而多次护住了自己,可能情况还会更糟。
纹有七百二十九条血咒的鞣制人皮如同羽毛一样挂在我的身上,随着我的移动沙沙作响。每创造一个结界就会有一个凡人因此而死,但这只是微乎其微的代价。如果没有这些结界,我可能会感觉到眼睛里有昆虫破体而出,或者刀锋颤抖着划过我的舌尖。有其他的方法可以抑制住来自彼方的触碰,但我也有我的方法。尽管阿里曼不喜欢这些法子,他也不反对我使用它们。
我想知道阿斯特罗斯是怎么应付的,虽然他可能根本就没应付。或许这正是他看起来正努力抑制住自己不当场爆炸的原因,我希望如此。
+ 他所请求你的 – +阿斯特罗斯开了话头。
+ 是他对我的命令,+ 我纠正了他,+ 阿里曼并不请求。他是一名领主,而领主乐见自己的意志被别人执行。他们从不请求。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做了,那只意味着他们感觉天鹅绒绸带比铁锁链更可靠。+
+ 他请求你做的事情,+ 他发送道,他的厌恶有如血液般流过我们之间的精神通路,+ 很…卑鄙。+
我可能在扭曲的青铜面甲后露出了微笑,+ 是的,确实。这就是为什么这桩差事落在我的肩上。他认为一些必要之恶让别人去做也很令他不悦,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在使用一切手段达成目的的路上有一丝犹豫,他从不犹豫。甚至在他的这一特点谋杀了我们的军团之前就已经如此。+ 我再次微笑,把这幅图景传给阿斯特罗斯,+ 你可曾真正注意过他?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但在那高举着的指路明灯之下,他灵魂的所有阴暗都与他结伴而行。+
+ 你…+
+ 我对于我的技艺令你如此不快而感到讶异。因为毕竟,我从你的灵魂中探知到了倒刺与针脚,它们意味着什么呢?+ 震惊从他的身上放射出来,阴暗了他的亚空间投影,尝起来无比可口,+ 告诉我,是你把这个东西绑定到了你的身上,还是你也绑定到了它的身上[5]?前者十分危险,后者则蠢得可爱。+
他就差那么一点就要努力地尝试着杀死我了。我从他的心中看到了这溃烂的念头,污渍一样浸染着。
+ 是的,它已经拥有了你的一部分,不是么。现在,我看见了。告诉我,它夺走了你多少的灵魂?请告诉我,你知道这答案。+ 我说道。
他的手移到了腰间的剑上,意志随着一声雷鸣般的咆哮挣脱了束缚。我踉跄着,错开一步,他则踏步上前,他的怒火点燃了剑锋。我承认,我很惊讶 – 他的意志很强大,比我想象的还要强大。他意志的力量宛如狂怒的雪崩。
我在脑海中形成了一个力场护盾的念头,并将它变成了现实,却还是慢了 – 太慢太慢了。我是知识的战士,尤其熟知那些在亚空间深处洄游的生物,它们通常被称为恶魔。召唤它们、约束它们、吩咐它们,这便是我的工具。只要假以时日,我可以摧毁整个文明。阿斯特罗斯并不是一个老练的杀手,但是一记锤击不会因其驽钝而不能杀死你。
那柄剑触上我力场盾的边缘,而我感到那护盾的屏障,在我甚至来得及更易我思绪的模式之前,便被撕得粉碎。
+ 兄弟们!+
阿里曼的灵能传讯,在凝重着亚空间的空气中,几乎算得上是一种物质上的接触。责备、恳求与懊悔,都融进了这一个词里。这足以耗尽我的注意力,并令我后退了一步。
阿斯特罗斯则死一般地静住了,他力量的光晕如同被浇灭的火焰。他踏后一步,剑锋闪烁着寒芒。
阿里曼穿过停靠区的机库甲板向我们走来。红字紧随着他,两条蓝金色铠甲组成的线列步调如一。
+ 阿里曼。+ 我歪着头,发送道。正如我所说过的,展示软弱无异于招致奴役或者背叛,而过度顺从正是表现软弱的最佳方式。
阿里曼忽视了我的问候,他连我也一并忽视了。他一人千面,但绝不软弱。
阿斯特罗斯发送了一些我能感觉到,却听不清的东西。我注视着阿里曼身侧的另一个人影。
萨纳赫特[6](Sanakht) 回应了我的注视。他的动作随意而精确,脸被普罗斯佩罗陷落之后就一直戴着的、银色面甲的头盔遮挡着。他的双剑离手很近,一把的剑柄是胡狼的头,另一把的则是鹰首。除了阿里曼本人之外,这就是另一个我也很不乐意见到还在呼吸的兄弟。
他保持着沉默。至少对此我是很感激的。
+ 这就是你要带着的所有人?+ 我问道。
+ 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一切。+ 阿里曼回答道。
+ 你在撒谎,兄弟。+ 我单独向他发送,+ 这里的以太过于膨胀,已经要裂开了。你所驯服的变节者是对的,有些东西就在这等着你回来,你不能视而不见。+
阿里曼一言不发,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思绪正在翻涌,他收到了我的传讯。+你不会对此视而不见,对吗?+
我们静默地登上了炮艇,而世界化为了它引擎的轰鸣与警灯的红光。阿里曼有如一尊静止的雕像,他的脸隐藏在高耸的角盔之下,而他的心思隐藏在意志的坚墙之后。
+ 这不是我们所需的全部,对吗?+ 我针刺一般向他传讯。当我的手指敲打着覆着我一半法杖的纯银之时,我的思绪在脑海中盘旋,+ 你只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是吗?你想让我们在这里做的事保持机密。+
阿里曼把头转向我。在他身边,阿斯特罗斯和萨纳赫特微微动了动。炮艇在虚空中颤抖着前进。
他一言不发。
寂静伴随着我们掠过黑月。一条隧道通向它的内部,通向更深的地方,尽管每转一圈,我们都觉得离月心更远了。我们从炮艇上走下来,雾气在我们的周围盘旋,吞没了远处的通道,以及其中潜伏等待的东西。红字的眼睛散发着翠色的光芒,微声自它们之中汨汨渗了出来,如耳语般几不可闻。阿里曼保持沉默,阿斯特罗斯则有样学样。只有萨纳赫特对这里的死寂做出了反应,他提剑在手,握在一侧。
+ 这里曾经也是这样吗?+ 我发问道,我的灵能传讯在雾气中有如真正的声音那样回荡。
…曾经这样吗?
…这样吗?
阿里曼半转过头来。
“不,”他以他真实的声音说道,在静寂的周遭中听起来死一般地平淡,“不是这样的。”
“这还不足以让你停下来吗?”我停下了脚步。阿里曼没有停下来,更没有屈尊回答。一秒钟之后我追了上去,我的手杖敲打着通道的地板,发出沉闷的咔哒声。
“嗯,这个还让人放心点。”我自言自语道。
困扰我的不是黑月的实质。我是一个在充满疯狂的领域中度过了很多个凡人一生那么长时光的造物,我一步一步穿梭于万千世界之间,一个手势就让一座雄城拔地而起。亚空间是一个恐怖的地方,别搞错这一点,但是它对我而言没有未知的恐怖。然而就在那死寂的玻璃黑月之内,我的本能尖叫着让我回头。阿里曼和我定下过什么协议?就随它去吧。
亚空间就在那里 – 存乎于空气与组成墙壁的抛光玻璃中。组成这地方的物质,自身便伴着不可能造物的嗡鸣。我担心的,是这地方寂静且安定,有如一片深沉潭水的表面,毫无特色。亚空间就是生命,它是永恒的变化,充满了无羁可能的伟力。但在这里,它如同一张薄薄的裹尸布一样,笼罩着一切。
我跟随着阿里曼,红字在我们身后步调一致地跟随。更糟糕的是,我逐渐开始认出了这个地方的本质。
当我们终于抵达神谕之时,我发觉我正大张着嘴巴试着说话。
前一秒,我们还在穿过雾气缭绕的通道,下一刻,我们就站在了一个由抛光了的石头制成的球形室中。周围墙壁上没有门,我们不需要入口就抵达了这里。
神谕悬在球体的中心,大张双臂。我认出了动力甲的轮廓,可亚空间已经在其表面平添了神秘。它闪烁着镜面般的光泽,它的头盔没有面容,无眼亦无口。
无眼神谕,我想道,这念头在空间中回荡,就如同我是在大声呼喊一样。
神谕的真名是门卡乌拉[7](Menkaura)。他曾与其余的千子并肩开赴战场。从那之后,他变了许多。我们都变了很多。
他将他的名字和军团遗弃在了过去,成长为了现在悬于我们头顶的东西。眼睛环绕着他无目的躯体,就如同环绕着恒星的行星。我当然听说过他。我早就知道他是我的基因兄弟之一,但我从未到访过他的神殿。我从不觉得我有必要了解未来。
当我们走到石室中心时,神谕一动不动。
“门卡乌拉,”阿里曼开口说道。他的声音不升也不降,不卑不亢,“我回来了,兄弟。”他顿了顿。在他身边,萨纳赫特和阿斯特罗斯微微动了动。“我有问题要问。”
门卡乌拉依然一动不动。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视野边缘游移,我转过头看着弯曲的墙壁。我扭曲失真的倒影注视着我自己。我小心地舔了舔嘴唇,在唾液中尝到了淡淡的酸味。我想要将我的意志扩展到以太中,搅动这地方平静的表象,搅动它,让它动起来。但是我什么都没做。尽管一切都告诉我,我们已经走进了从未预料到的事物的心脏,但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相反地,我开始为我被带到这里执行的任务做准备。
门卡乌拉。 我在我思想的隔间中说出他的名字。
门-卡-乌-拉。 音节在不同的思想隔间之间溢出、回荡。
门。卡。乌。拉。
每一个音节都化作了一个单独的盒子,贴上标签,封印起来,就像一具尸体被切成薄片、分入坟墓。我的意识在这名字的每个片段上回旋,准备着那些随我心意而随时关闭的灵能密钥和图案。名字远远不止是一个称谓,它们锚定了我们的存在。将某物除名,打破它的称谓,停止对它的呼喊,你就把它拆的四分五裂了。阿里曼不想和神谕说话。他想为他戴上锁链,而他带我来,正是为了铸造这锁链。
束缚一只恶魔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这是在为一个对现实世界具有腐蚀性的存在打造监牢。它需要巧妙、残忍与知识。一步踏错,一次失机或失误,你就将求死不得。你会成为一个充满无限怨毒与想象力的造物的折磨用玩物。许多人都失败了,并被他们尝试掌握的生物所奴役。所以,当我说束缚一个活着的灵魂更是另一种难度之时,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生命生而即是为了摆脱他人的压迫而战。即使是被谎言扭曲束缚的生命,也会在放任另一个存在给它戴上项圈之前挣扎翻滚和怒吼。
卑鄙。
这正是阿斯特罗斯所称我准备做的事情。他是对的,这很卑鄙。
行动方案在我的脑海中蔓延开来,仿佛埋藏在长草之下的圈套等待着狮子的脚步、仿佛解剖台边的利刀。我无声无形地将这一切准备就绪,却尚未将之化入存在。那束缚绑定的准备不过花费了几秒钟。整个过程中,我一直抬头望着神谕那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形体。我知道,我即将打碎他灵魂中所残余的东西。
“我现在已经是第二次拜访你了,兄弟[8]。”阿里曼说。神谕转过身,面对着他。“正如我之前所作的那样,我要主张所有进入这个地方的人都有权知道的真相。我服从这所圣殿的教仪。在没有得到真相、并交予报偿之前,我不会离开它的大门。”
+ 你不应该来,阿里曼。 + 超自然的声音如此之细弱,如同从干燥皲裂的嘴唇间被挤出。
“我需要答案,门卡乌拉。我们正处于一个新的开始。我需要一条通往未来的道路,我的视野被重云笼罩,风暴遮掩了前方的道路。我需要你的眼睛,我需要你为我们远望。”
+ 你… + 神谕在他悬着的地方颤抖着。
石室的边缘,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在视野的边缘。我忽略了它。
+ 你…需要… + 神谕发出嘶嘶的声响。
我视野边缘的形状越来越大,膨胀得如同一滴在白纸上洇染开来的墨水,好似吸满了血的蜱虫。我的皮肤突然感到非常暖和。我抑制不住自己,转身四望。
+ 你需要…跑… + 神谕说道。
现实世界的帷幕被撕得粉碎。
带血的脓液自墙壁上喷涌而出。那镜面般的墙面裂了开来,数不清的裂纹。几十只细小的手爪正在撕挠着裂缝,努力把它们拉得更宽。锈蚀的铁枝从我们脚下的泥潭中拔地而起,摇晃着人皮的树冠。断脊的、皮开肉绽的人形立在树干之间,泣涕着的锋刃持在颤抖的手中。
整幅画面在我们眼前以精妙优雅的诡异缓缓展开,但我们感受不到任何时间流逝的痕迹。在我们踏足这颗黑月之前,它们就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我们脑海中看到的一切,都是一具干尸的死皮,有如一颗颅骨上覆着的面具一般。令我们失明盲目的力量如此超凡。它暗示着某种比恶魔的手法更宏大、更深刻的伟力。那是一位神祇的双手在背后操弄。
时间恢复了流动,我们必须为保住自己的灵魂而战。
阿里曼是第一个做出回应的。他从神谕面前转过身形,他的光晕如同新生恒星般耀眼明亮。他将自己化为了烈焰。一道白热的光矛撕裂了空气。恶魔的血肉瞬间燃烧着化作蒸汽,而树木簌簌的腐朽枝条被瞬间点燃。
下一个,是萨纳赫特。雷霆与烈火,在他斩过自开裂墙壁间探出的扭动触手时,从他的锋刃间倾落。有微小的、腐败脂肪的身影自天花板上坠了下来,它们在落地时仍旧咯咯讪笑不止。阿斯特罗斯持剑在手,周遭的气流模糊起来,携着风暴的威压。一条触手挥鞭一般直奔阿里曼而去,但萨纳赫特的剑,在我来得及看到他出手之前,已经连续刺出了三下。恶魔的污血开始如雨落下,迎上阿里曼那横扫过房间的、烈火的洪流,滋滋然化作焦烟。
不, 我暗自思忖,这不可能。它们不会希望就这样摧毁我们。 但我的思绪仿佛被重重雾霭所障蔽,而一切缓慢如倾倒的粘稠糖浆,又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
红字战士开始朝不断生长的树木下,那些向我们大步行进的人形开火。爆弹撕裂血肉,在焦黑的骨头周围燃起青绿和玫绯的火焰。亚空间是庞然一团渐渐凝结的绝望,粘稠厚重如焦油,不断冒溢着。更多瘦削如饿殍的身影从地面的池沼间升起,它们的肢体自它们被烧焦亲族的浓汤中凝聚成形。它们挥舞着烧焦的四肢,跨过烧灼的血肉向我们迈步而来。
阿斯特罗斯伸展双手,一道激流利刃一般划破空气。那些肿胀的尸体爆裂开来,泼洒成一阵污秽与内脏的、果冻一般的雨。
可我仍然动弹不得。我的思绪被卡住了,好似坏掉了的老旧钟表里的齿轮一般。
+ 克泰夏斯。+
声音是如此的微弱,在战斗的喧嚣中如同轻声低语。+ 克泰夏斯。+ 它又说话了。我抬起头,神谕仍然静静地高悬空中。黑色的腐蚀在他的银甲上蔓延开来,污浊的液体冒着泡从头盔中渗出。绕着他不停旋转的那些眼睛还在转动,但现在它们蒙上了一层浅翳,漆黑的血块在它们表面结成了蛛网。+ 这是… 这不是…+
他没有力气再说下一句话了,但他已经不必再说。我完全理解了这则警告,恰巧就在我不断咒骂自己之前没能理解它的时刻。门卡乌拉是如此强大,深受亚空间大能的祝福与青睐,但是给我们设下陷阱的力量轻易压制住了他,并将这里拖进了它的领域。但它并没有完全压倒门卡乌拉,即使他正在一点一点地被蚕食殆尽,仍属于他的那部分还在努力警告我们真正的陷阱尚未把我们收入囊中。
他开始颤抖。他的铠甲破裂开来。黑色的液体自那些裂隙中向上也向下滴落而去,好似细雨。
+ 阿里曼!+ 我呼唤着,可阿里曼已经化身成了光明的柱,他的存在是这炼狱最核心的烟影。恶魔们正跌退回去。萨纳赫特在他身边变得模糊,双剑以幽魂与风暴之姿编织着不断闪烁的残影。随着红字不断地开火,爆弹不断抽打着猛烈的尸潮。当我的视野扫过这一幕,我看到了一只肿胀的、昆虫躯体的恶魔朝阿斯特罗斯飞来。变节者一个转身,将恶魔一分为二。它的冲力将自己推向了刀锋。它跌落在地上,分开的两半还在努力挣扎着飞起。阿斯特罗斯跺了上去,将几丁质与腐脂碾碎在靴下。
+ 阿里曼!+ 我再次咆哮着唤道。我看到他终于转过身来,因为他也觉察到了我所看到的。
他正好目睹到那存在内外翻转,自内而外破体而出。
神谕的身体从中间撕裂,那刺耳的撕裂锯声穿透了亚空间。鲜血从裂开的躯体中喷涌而出,每一滴都是一颗黑洞,一整片负能量砸穿了现实。整个大厅都闪烁着,向上延展开来。恶魔的军势变成了污浊不清的轮廓,它们的口部引向遥远彼方的无尽黑暗。
我们不再位于现实与虚境的狭间 – 我们已经置身于一片腐朽之园中。我们正身处亚空间之中。
灵能者啊,是这样的一种生灵:他们的心灵即是通向以太的大门,是充满悖论的通道。我们触碰着那不可言喻的恐怖,但我们仍然是血肉的凡胎,仍然由尘世现实的污浊黏土塑成。当恶魔迈进现实的一瞬,他们便开始消亡,就如被从海里捞上来的鱼一般,溺死在我们呼吸的空气之中。
但是,当我们这些卑微的存在潜入灵魂之海时,我们不会溺死。
我们将会燃烧。
阿里曼周围的炼狱之火向四方蔓延。他的身形模糊开来,他的轮廓在边缘化作明亮的颗粒。萨纳赫特倒在地上,抽搐着,四肢与脖颈僵硬伸展着,仿佛有一道闪电自他身上流过。阿斯特罗斯僵住了,即使他挣扎着想要移动,他的四肢也不听使唤。尖啸的光环围绕着红字,光怪陆离的、破碎光芒与翻涌尘埃的面孔在它们周围不停嚎叫。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置身于那一时刻的,只记得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 就好像我内心的每一个念头都被勾住了,被扯出来,铺在一条不断变宽的鸿沟上。组成我的一切,不过是一些单薄的想法、记忆和意志。恶魔已经不再是腐烂的骨肉。它们是我绝望与希望的倒影,是从我铸下的每次遗憾中拉扯出来的、面容稀薄的梦魇。
一直在等待着我们的存在滑入了这腐烂的花园。起初,它的形体是一球黏滑的苍白粘液。脂肪与肌肉肿胀着现入存在,膨胀着,蒙上了形状与质感,好似某种开花蔓长、过程却被压缩进了寥寥数秒的植物那断续的模糊影像一般。它的躯体是庞然一坨潮湿碎肉的丘,它的头部是纷乱一大团折碎的角。我嗅到燃烧的味道,浓厚的,脂肪熔融、燃骨成灰的恶臭。从它身上辐散出来的力量令人窒息。其他恶魔不断退却,滑入我视野的表皮之下。我唯一所能做的,就是不让我的灵魂滑入那庞然存在的轨迹之上。
我认出了它。
我认识许多恶魔。有些被我束缚绑定,有些惊鸿一瞥,还有很多只闻其名。低等的存在常常为自己编织名字和头衔,用虚假的恶名掩盖自己的弱点,就像装作王子的乞儿,为自己披上鲜艳的羽毛斗篷和丝绸。其它的则不需要这样的装饰,它们本身的存在就响彻在亚空间中回荡,头衔如同蝇群一般麋聚在它们身上,它们的力量仅次于创造它们的黑暗诸神。而这便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蛆虫之主,疫坑之主,哀恸的第七水蛭,啼鸣蠕虫 – 我听过报丧使者在恐惧之眼深处哭嚎着它的荣耀,也看到过它存乎于数十亿死亡之中的阴影。
它正直直看向我。不是阿里曼,也不是其它地方。
独独看着我。
它的眼睛乃是水疱。
它说话了,那话语颤振着我脑中的云翳。
“你渴望束缚我吗,小法师?” 它咧嘴微笑。一团浓稠的血脓从它嘴唇上渗出,蛆虫在它的齿根处蠕动。它的舌是一团干燥的皮肤与毛发。
我只是颤抖着,努力将我的心灵重新集中到自己身上,保守着组成我的东西。
蛆虫之主轻笑一声,身上皮肤寸寸开裂,好似泛起涟漪。它把它的大脑袋转向其他人,烈火已经从阿里曼的周围燃尽了。我见过的任何巫师都无法与他匹敌,但即使强大如阿里曼也不会挑战最高阶的恶魔,除非别无他法。我望着他,意识到即便那庞然恶兽正耸然环伺我们上方,他也会寻找到一条出路。
“你不认识我,” 恶魔嘶哑啼道,“我们从未谋面,但我观察过你。我目睹你起起落落,又再度崛起。”
“我们的兄弟在哪里?”阿里曼问道,他的声音冷峻,含着自持,“门卡乌拉在哪里?”
“已然消逝了,流放之子,扔到坑里,以身饲我等,扔到坑里,不复是他。”
“不。”阿里曼说道,“你们的同类会消损、侵蚀、腐烂,但你们不会摧毁。”
“我们不会么?历史上层层叠叠的尸体和坟墓旁流下的眼泪在诉着一曲不同故事的歌。”
“把他交还我们。”
“不。不,我想我不会那么做,” 恶魔摇了摇头,乳白的蠕虫和碎肉从它开合的下巴上散落开来,“这次会面不是让你们提要求的,是我来开价,我来考虑可能性。”
“你没有什么能开的价。”
恶魔爆出一阵笑声,大团枯朽皮肤的球在它的喉咙里脉搏般跳动。它舔了舔嘴唇。
“哦,可那是个谎言。” 它举起一只硕然的手,指向红字,以及散落它们周围那痛楚的光环,“你领导着一群已经死去的兄弟。你试图拯救你在乎的东西,但能够结束这种痛苦的,唯有一个存在。” 它的声音已经变成了被痰液充满的肺部才能发出的粘稠呼噜声。“我们会目睹你麾下活尸的终焉,阿里曼。我们会目睹你的兄弟们从枯朽的坟墓中再度爬起。你为他们如今所是、为你所曾做下的、以及你认为你必须要做的事情感到痛苦,但这痛苦是可以终结的。不需要再悲伤了。你可以拯救你自己,也可以拯救你的兄弟。” 它举起双臂,肥大的手指张开,引诱着,“你所要做的一切,便是说出那祈求来。放下这一切吧,让那锁链脱落。你不需要去拥抱那解脱。你只需让它拥抱你。”
萨纳赫特在强迫自己站起来。他每个痛苦的动作都在尖叫着无声的反抗。当那剑士站起身时,恶魔将目光转向了他。
“而你,萨纳赫特 – 你这残破不堪的剑客啊,难道你不想看到你灵魂上的伤口封闭愈合么?阿斯特罗斯,我受苦受难、甜美的孩子,你心中那些罪恶的针刺,乃是谎言。它们可以被拔掉。你将再次明白何为希望。这不仅仅是愿景的承诺,还有真相那甜美、温润的花蜜。” 恶魔回头看着阿里曼,慢慢地点了点头,“这一切,万有之主 (the Lord of All) 都奉与于你。”
没有其他选择,恶魔不需要多说什么。魔群沉默的饥渴已经说明了任何形式的拒绝将意味着什么。我也并不感到惊讶,它甚至没给我提供任何选择的机会。我的灵魂过于干瘪,几乎没办法满足任何种类的恶魔。我已经束缚又摧毁了太多他们的同类,他们除了报复之外,不会给我任何东西。
“我们要离开这个地方。”阿里曼说,他的声音清晰而严厉。
恶魔再次摇了摇头,破烂不堪的脸上满是悲伤。
“那不可能。” 它说。包围我们的魔群向前推进。
“不。”阿里曼说,他的声音有如铁锤敲打在钢铁上般铮然鸣响, “依照我们来到这座神殿的条件,我弃绝你。这是神谕的神殿,恶魔。你腐蚀了它,将它变成了你自己的王座,但它的锁链仍然束缚着你。你坐在神谕曾坐的地方。你为自己的目的夺取了那个王座,可那不是权与力的王座。它是一座囚牢。”
恶魔的下巴因愤怒而颤抖,腐烂脂肪的褶皱颤栗着。它在害怕。
因为,正如我看到了真相一样,那恶魔也看到了真相。
腐烂的球室重新映入眼帘,黏滑着秽物的墙壁随着大魔惊恐的喘息而一搏一搏地跳动。它被困住了。它是一种威势与大能的造物,但它对更伟大的微妙之处视而不见。那股掌握在另一力量手中的暗流。
“坐在神谕王座上的存在啊,我向你声索真相。”阿里曼说,“说出你的名字。”
‘Sac’nal’ui’shulsin’grek…’
音节从恶魔的嘴里破了出来。那声音撕裂了至高天 (the empyrean),每一段音节都是一齿怨恨的毒牙。恶魔暴起身来,嘴巴蠕动,大脸裂开,拼命想把它的名字吞咽回去。脓血的水疱在空气中成形又爆裂。它的左拳重重砸在面前,而右拳则高举过顶。它必须向我们说出它的名字,但它打算在这个名字说完之前就杀死我们。一柄生锈的大斩骨刀随它向前突刺时从手中生长出来。
‘…ih’hal’hrek…’
萨纳赫特挺身迎上,偏转了这一击。他的双剑在吻上那斩骨砍刀锈蚀的铁时,发出嘶嘶的声音。恶魔将它的刀刃向后收去,向前猛冲,它那有如液体般的庞然躯体翻滚着。萨纳赫特旋身避开,一边移动,一边斩去,那动作与剑锋何其薄而利。一道道缎带般的黄色脂肪和凝结的血丝从双剑切出的伤口上滑落。
‘…nh’gul’rg’shargu…’ 恶魔的砍刀,随着染血词句的倾涌而出,再次沉沉劈下。
阿斯特罗斯的剑有如一条蓝白的火舌,齐手腕处斩断了恶魔的手臂。砍刀和断手砸在地上。肌腱的绳索从恶魔的手臂上猛然冲出,试图将手和武器拖回断面。
‘…sal-hu’ne’gorn’shu’sai’sa…’
它伸出剩下的手,肥大的手指撕扯着自己的舌头。
可它的名字仍在源源不断地从它的嘴中吐出。
阿里曼纹丝不动,但现在,他向我转过头来。 “束缚它,兄弟。”他说。
然后 – 在那冰冷的一瞬之间 – 我意识到,我从来不该同意效劳于他的。
‘…vel’rek’hul’scb’th’rx.’
最后的音节从恶魔的唇边落下,滑入空气,好像一条烧焦的蛇。在那恍若永恒的一瞬间里,我凝视着阿里曼。我的思维已经准备好了。我记忆与心灵的囚室 – 它们原本是打算容纳门卡乌拉的 – 敞开着。我听到了恶魔名字的每一个韵脚和破碎分裂的音调。那是我的了。一张罗网在我意志的指间成形。
我转向恶魔。魔群中的小卒又开始移动了,向前滑行着抓挠着,锋刃刮擦、利齿开合。红字们开火了:钴蓝的光炸开柔软的头骨。恶魔吸了口气,肚子和喉咙鼓了起来。它呕吐出来,鲜血、胆汁和阴影向我们汹涌而来。一穹烈焰迎上那洪流的冲击。黑色的烟雾和黄色的蒸汽翻滚在空气中。
我还在犹豫,还在不确定我是否想要扮演阿里曼在这层层复层层的骗局中为我设定的角色。
+ 克泰夏斯,现在!+ 阿里曼思绪的声音,雷鸣一样,撕裂了被亚空间淹没的房间。
我言语出了那恶魔的名字。那些音节撕裂了我的舌与唇。冰霜绽放在我的头盔上。鲜血顺着我的喉咙流淌,在我强行从肺中挤出空气时,填满了我的肺部。
我继续说着,说着,感到那一连串声音的锁链将恶魔的本质一个链节接一个链节地吸进了我的手中。那该死的链节染着鲜血。
恶魔跌撞向前,重重地砸在我们头顶燃烧的穹顶上。血肉一闪之间化作焦烟。
每当一个音节离开我的嘴唇,我便将它从我的记忆中分离出来,锁在我思想的墙内。其他人使用魔法书、秘术密码或其他的仪式标志来关押持有他们束缚的恶魔;而我则是用我的思想,将召唤的钥匙挂在我的心灵之上。
恶魔的头向后仰去,怒吼咆哮。腐朽魔群的洪流涌来响应。
我正淹溺在自己的鲜血里。我的舌上生出了水疱又碎裂。我周围的房间在热病般的模糊中消失了。
我咬嚼般念出了那名字的结尾。那一瞬间,我倒在肮脏湿透的地板上,浑身颤抖不止。
其他人仍在战斗,仍在砍杀,仍在燃烧,因为小魔们还在源源不断地向我们飞身扑来。
我们的上方,那恶魔静住了。它的肉体脉动着,好似对呼吸的拙劣模仿。它的名字,如今在我之内,被分割、锁起,就如一把武器被拆解成几部分,直到我们需要它,直到它被允许再次完整。它低头,以充满着血与脓的眼看着我,恨意充斥其中。
“滚吧,”我用沙哑破碎的声音说,“在我召唤你之前不要出现。”
它的形状破碎,从边缘片片缕缕地撕裂,消减着直至虚无。它注视着我,直到最后,一阵无形的狂风吹走了它的眼睛。
而后我陷入了黑暗。无感无知的昏厥,刀锋一样,斩落在思绪与感知上。
有声音从虚空中传来。 “我欠你一个问题。”
我认出了它。那是一个自从… 自从… 某个时刻以来,我便再不曾听过它以唇舌发出的声音。那个时刻,我已经把关于它的记忆以物易物地换掉了。
“门卡乌拉?”我问道,而那死去神谕的形象现了出来,仿佛是由这名字创造出的。他不再穿着他那身银色的甲与无眼的盔。千子军团的红色铠甲之上,一张朴素的、敞露在外的面容,注视着我。
我转过目光,看向了… 不论我身处何方,我周围那片平旷的虚无。除却我思绪的翻转,我什么都感觉不到。这感觉不像是梦,可也不觉得真实。这感觉什么都不像。
我回头望向门卡乌拉。
“问你的问题。”他说。
“你死了。”我说。他的面容甚至没有动。“你的灵魂被瘟疫之父的恶魔们夺走了。你被消没了存在[9]。”
他只是看着我,一动不动,漠无表情。
“你的问题是什么?问题已被买下,代价已经支付。它一定要被问出。”
我摇摇头。我的思绪清明,但却似乎在以冰冻的迟缓速度,缓缓融合在一起。
“那是阿里曼的问题,他问的是取代你位置的恶魔。”
门卡乌拉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我阴郁地对自己笑了笑。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候着,可他在让我准备好束缚你的同时,对我隐瞒了这一点。谎言,半露的真相,隐藏的目的与更大的目标。他一点都没有变。”我笑了。那笑声,噪音似的,在黑暗的空间里平淡。“但他是对的。如果他要我束缚一个上位的无生者,我会拒绝。我本永远不会踏入这样的陷阱,不论为了任何承诺于我的奖励。我早该预料到这种欺骗的。我早该知道。而现在,我已经把一个被派来对抗我们的造物变成了我的奴隶。”我顿了一下,齿间发出嘶嘶的呼吸声。 “我们的奴隶。这就是他想要的,他需要我来做的。他为什么要用这些东西弄脏自己的手?为什么要自己吞下毒药?”
“他害怕。”门卡乌拉说。我的目光骤然向上望去,落在他身上,那问题的话语还在我口中萦绕着,挥之不去。“他害怕他已经开始的事情。有命运在等待着他。一个可化为许多可能的机会,随着他迈出的每一步,越来越近。他看得到这一点。它就像天边一座烈火的山,在地平线之外燃烧着天际。他看到了它的火光,却看不见它的形状。他知道其他人也看到了它,那在凡世和上界中流动的力量。他害怕它们。他畏惧着自己会在旅途中跌倒,畏惧着会走到这旅途的终点。”门卡乌拉顿了顿,慢慢地点了点头,仿佛在应和着一个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 “他害怕,是对的。”
那时我就知道我所看到和听到的不是梦。这是另外一回事,一小段未毕时光那吉光片羽的自决,一场为取悦命运而安排的对话[10]。死去神谕的话语从我耳边传来,穿过了我,冰冷地,含蓄地颤抖着。
“就是这样?他武装自己,为了对抗… 对抗什么?”
“对抗一切可能试图阻止他的东西。”
“他让我成为那场战争的武器。”
“他既不加也不减你的本性。你就是你。”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门卡乌拉与他的话语一同开始消散。
“应该要有代价支付的。”我紧追着他喊道,“那是加诸你身上的束缚,兄弟 – 神谕的话语,须得要用代价来买啊。”
他摇了摇头,五官没入黑暗。
“那代价已经付过了[11]。”他说,然后便不见了,就仿佛他从不曾出现过一样。
我呆呆凝视着虚空。
然后我发觉自己正望着阿里曼的脸。没有眨眼,没有过渡,只有明亮的灯光,还有西考拉克斯号的声响,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坐在黑色花岗岩的椅子上,在一个失却光泽的青铜房间里。我的盔甲挂在墙上,拆成了抛光的部件;我的法杖放在骨制的架子上。
+ 你的梦境很深邃,很漫长,兄弟。+ 阿里曼发来讯息。
我没有回复。我正在以我的意识轻拂过我的思维和身体,搜寻着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的迹象。
阿里曼再度开口了。这次,是以他真实的声音。 “谢谢你,克泰夏斯。我知道这让你付出了许多代价。”
我的躯体灌了铅般沉重,我的思绪在头骨中迟钝。疲劳有如大潮一般冲刷过我,明亮的色彩玷污了我的眼睛。我的舌在口中有如一片干枯的叶子。我所有的伤口都已消失,可那束缚的阴影笼罩着我,时时刻刻重压着。一个人不会简单地吞下一个高阶恶魔的真名,然后就那样耸耸肩,让它过去。一切事情 – 正如一直以来被证明的那样 – 皆有代价。
“你骗了我。”我向他厉声啐道,我的怒火顿时勃发,粗砺而鲜活。他微微歪着头,那姿势半是承认,半是疑问。
“我做了我必须做的,兄弟。和你一样。 ”
“你在做什么,阿里曼?我们为什么去神谕那里?你现在对我们有什么打算? ”
“我们?”他说,眼中露出一丝不能更为淡薄的微微笑意,“我还以为你不属于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
我摇了摇头,突然觉得彻骨地疲惫。阿里曼点点头,向房间的门转过身去。
“好好休息吧,兄弟。”他的声音越过肩膀传来,“好好休息,做个梦。”
“我从不做梦,”我抗议道,可他已经走了,那话语在凝滞而寂静的空气中空洞地回响。 “我从不做梦。”更轻声地,我再次说道,摇摇头,眼皮闪烁般翕动在我的视线上。我感到我的心灵与四肢那样沉重,仿佛这恢复知觉的行为耗尽了我全部的能量。我正再次一点一滴地流淌进空白的遗忘。我新房间的细节,仿佛被一刀切断似地,在我抿阖上双眼时消失了。
在我眼睑黑色的翕动间,我再一次看到了门卡乌拉的面容,听到了我不确定是否曾为真实的话语。
“他武装自己,为了对抗… 对抗什么?”
“对抗一切可能试图阻止他的东西。”
(死亡神谕 完)
机仆注:
1. Ctesias, 阿里曼手下的恶魔术士。Lex参见b站cv9129742, 考据参见cv25205167中相关段落。大约是neta的阿契美尼德波斯史官 Ctesias of Cnidus. 正好故事里的克泰夏斯也是一位千子史官似的人物。[^]
2. the Sycorax, 起初是阿蒙的旗舰。阿蒙死后被阿教授继承,后在《阿里曼:术士》Ahriman: Sorcerer 一书中,毁于Appollonia之战. 这艘船的名字应是来源于莎剧《暴风雨》the Tempest中同名的邪恶女巫。顺便一提,普罗斯佩罗这一名字也源于此剧。具体考据可参见cv24827119中相关部分。[^]
3. Astraeos, 阿里曼流亡时收留的变节智库。具体情节可参见《阿里曼:放逐者》Ahriman: Exile. 考据参见cv25205167中相关段落。[^]
4. 见《阿里曼:放逐者》第7章。那时候阿教授第一次拜访神谕黑月,曾带着阿斯特罗斯等人来到这里。[^]
5. 阿斯特罗斯此前为了救回被阿蒙带走的阿教授,身上束缚了一只恶魔。具体情节详见《阿里曼:放逐者》第20-21章。当然这只恶魔其实没有那么简单… 它的真实身份和后续会在《阿里曼:不变之人》Ahriman: Unchanged (又作《阿里曼:不曾改变》) 里揭晓。[^]
6. Sanakht, 天枭剑客,使豺狼与猎鹰双剑。考据参见cv25205167中相关段落。[^]
7. Menkaura, 黑鸦,曾是阿教授的学生。关于他的更多剧情和考据可参见cv23226696.[^]
8. 阿教授上次拜访门卡乌拉的始末,参见《阿里曼:放逐者》第7章 神谕。[^]
9. 原文是You were unmade.[^]
10. 原文很美。It was something else, a scrap of unfinished time resolving itself, a conversation that needed to play out for fate to be satisfied.[^]
11. 是《阿里曼:放逐者》第7章的事情。那时候,阿里曼以回答门卡乌拉“为什么你在被放逐的这些年间从不许自己死去”为代价,换取门卡乌拉回答他的问题。这个代价似乎时至如今仍旧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