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译自Hounds of Wrath, John French 著,千子码字机仆 自译,Ciel 校;
收录于《克泰夏斯故事集》Tales of Ctesias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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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晓这一点吧,所谓恶魔,乃是谎言。
恶魔们声索着至高的主权。它们声称,随着时间推移,终有一日,一切皆将成为它们的奴隶;声称现实将破碎于它们脚下;声称它们当统御凡人的国度,永恒千古。它们说,这是既定之命运。它们说,在亚空间那悖论的时间中,这已然发生过。这些声索,一如它们本性的每一部分,皆是虚妄。
恶魔的存在,乃是幻梦。它的权能是自凡人心灵中窃来的力量。它的身形是绘上存在的画影,是而我们得以望见它,知晓我们的罪愆已然追索着我们归来。尽管它们拥有力量,那力量却是自我吞噬的。那些高阶的恶魔,有些人称之为神祇,乃是灵魂与统治之权的嘈杂争吵。它们背叛彼此,又自我背叛。它们并非掠食者。它们乃是腐尸。
然而啊,纵然这一切的虚妄,恶魔仍旧有着那般的能力:扭曲生者的心灵,将血肉化作嘲弄,违逆死亡,将毁灭降于凡俗的诸业之上。当亚空间如月盈般满溢,未诞者[1]穿过现世与彼世的帷幕,他们便有着破军灭将的力量。他们一直都在那里,在思绪的边缘、在视野的边角,注视着。
恶魔乃是谎言,可那是可以消没现实的谎言。
我如此是说,因为我的一生都在呼召与操控此等生物之中度过。我是克泰夏斯,而我,首当其冲地,知晓相信诸神与它们子嗣之力的代价。
傲慢乃是术士的标志。这标志尤其是千子的,远甚任何其他。我们犯下错误,以为就因我们不是奴隶,我们便不会沦为猎物。这便是我如何犯下那错误、又为此偿付代价的故事。
无知之陨号 (the Fall of Ignorance) 在它的死亡之火中旋转。它的船体一路自船头撕裂到舰桥下,它的船尾垂挂在断折的梁骨上。站在舰桥上,我注视着,与此同时一块大如居住单元 (hab-stack) 的石与铁缓缓翻滚着,跌跌撞撞穿过虚空。
+ 盖勒力场 (Geller field) 失效。+
我抬头望去。阿斯特罗斯跪在甲板上。
我摇了摇头,不曾回复便移开了视线。那舰桥是一处扭曲金属的洞穴,敞向真空。一球球机油与鲜血自我身边漂过。尸体,或不如说,尸体的碎片,懒洋洋旋转着,划出慵懒的弧。一块块机仆的残片自纠结的管道与线缆之间垂挂下来,尚还被束缚在它们的系统上。我的双眼在残骸的废墟间寻到了几碎动力甲的残片:一只银色的手甲,上嵌着蓝宝石的螺旋。一截断离的骨,树木残桩似的,从中戳了出来。
我抽抽鼻子,嗅了嗅。我的头盔之内,我尝到了烧焦血肉与苦涩灰烬的味道。
+ 不,+ 我发送道,+ 不是盖勒力场。+
我握着法杖探了出去,一下轻柔的敲击,令那断手旋转了起来。它的手指在灵能活动 (psy-active) 的接触下抽搐着。
+ 你看上去似乎很确定啊。+ 萨纳赫特发送道。他正站在我上方一节坍皱的墙壁上,双脚以磁力吸锁在金属上。那剑客看上去有些厌倦了,双手栖在双剑的剑柄上。他准备好了,可这是一处死者之地,并没有什么东西来威胁到他。
+ “看上去” 可并不重要。+ 我回复道,+ 我很确定。+
+ 未生者曾出现在这里过。+ 阿斯特罗斯站了起来,他的手指沾染着甲板上半冻凝的血,被染得深暗。
+ 显而易见得不能更明显的事实。+ 我传讯道,掩饰不住话语中的疲惫。我闭上了我的双眼,抿阖了那么一瞬。它们因疲倦而一刺刺地痛。
我们将将在四小时前自亚空间中跃迁出来,而此前的旅程对我们并不算得友好。此前,我们在自恐惧之眼的中心区域向外穿行。风暴接连不断地轰击着我们的舰队与心灵。
头盔之内,我缓缓长吸了一口气,感到我的手抽搐着,本能地想要一手紧紧扶额。明亮的、尘粒般的红光在我视线边缘舞蹈。
+ 未生者曾经来到过这里。+ 我发送道,+ 可那并不意味着盖勒力场失效了。+
+ 那么,发生的,究竟是什么?+ 萨纳赫特传送道,他思绪的声音毫不掩饰他对我与阿斯特罗斯的不耐烦。我忍住回嘴反驳的冲动,而是给出了我所能给出的、最精确的回复。
+ 某些别的什么。+ 我传讯。
+ 什么?+ 阿斯特罗斯问。他的双眼紧紧盯在我身上,轻蔑自他的灵气光晕中鲜血般流淌出来,灰色的,盘绕着,一圈一圈。
+ 我… + 我开口,随后顿住了。无知之陨号比舰队的其他舰船晚了一个小时才抵达,被抛回了现实,尚在燃烧,它死亡的回声在身后拖着鲜红而褴褛的亚空间表皮那长长的尾迹。这事情本身便是一重谜,一重令人担忧的谜。倘若盖勒力场不曾失效的话,恶魔们又是如何进到船里去的?
+ 我不确定。+ 我说完了那句话。
萨纳赫特在传音链接里咳出一点笑声。另一个声音,就在我正要回复的时候,充斥起我们的心灵。
+ 他是对的。+
随着阿里曼进到这空间里,我们都转过身来,动作如一。他并没有在行走,而是漂浮着,以灵能念力的丝线导引着前路。残骸旋转着自他身边掠过,有时候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我相当确信那残骸会撞上他。可它并没有,而阿里曼也不曾改变他的速度或方向半毫。他头盔的高角之上、他丝袍的织缕之间,一层薄薄的冰,星火般闪烁着。一小队红字跟随着他,双脚在他们以沉闷的整齐大步行进时,吸锁在甲板上。他停在了我们面前,而我们都恭敬地低下了头。我颅中的痛楚依旧明亮。
+ 克泰夏斯是对的。+ 阿里曼发送道,+ 护盾并没有失效。船员们死去的时候,他们是在逃离某些自内而来的东西。在他们进入以太的时候,那末日般的毁灭便已经临到他们之间了。+
+ 这损伤… + 阿斯特罗斯开口道。
+ 指挥人员中,有人过载了等离子耦合 (plasma couplings)。勇气,抑或是疯狂,无从得知。+ 阿里曼顿了顿,在那烧焦扭曲的甲板上方的空间里,微微偏转过身去,+ 我依然还能听到那些尖叫 – 它们紧紧附在这船壳上,萦绕不去。可是,那是场无序的风暴,唯有恐惧的色彩与质地。而在那之中… +
他的讯息渐渐弱了下去,停住了。那犹豫使得我的皮肤一阵冰寒。
+ 大人?+ 萨纳赫特的传讯滑进了那空寂的一刻里。
阿里曼摇了摇头,将他的目光转落在我身上。
+ 探索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克泰夏斯。我们会在两个周期[2]内向萨马提斯 (Samatis) 进发。你有直到那之前的时间。+
我的思绪开始抗议,但那抗议在完全成形前便凋亡下去,偃旗息鼓。我能感觉到我脸上的皮肤在阿里曼定定然凝视着我的时候,一阵刺刺微痛。不必去验证那感觉,我便知道,这不是我能拒绝的命令。在他的秘环之中,我是对恶魔之道通晓最多的那个。我是最适合为他寻得答案的那个人。我们的族类不喜欢谜题;它们对我们绝对正确的自傲有所损害。
+ 如您所愿。+ 我回复道,低下了头。
阿里曼点点头,向萨纳赫特示意了一下。
+ 萨纳赫特会看顾好你,并在倘若有必要的情况下,保证你活下来。+
从那剑客的姿态与沉默上,我分辨得出,他早便以思绪的形式接收到了这条指令,并且比我更不喜欢它。我向他点点头,只点了一下。他转开身去。
+ 两个周期,克泰夏斯。+ 阿里曼传讯着,向舰桥墙壁上一处边缘参差的破洞飘去。炮艇环行逡巡,它们的萤火之光映在其外彼方那广袤的夜色上,移动着。我看见一艘炮艇改变了航线,向我们的位置靠拢过来。+ 两个周期,然后你就要对这里发生的事情有个答案。+
我工作着,工作过了一整个无日的日夜周期。萨纳赫特守护着我,他半破碎的灵魂以不耐烦的刺痒填满了我诸般感官的边缘。我穿行在这死去的船里,以我的心灵轻轻拂扫过它每一面墙壁、每一枚铆钉。
情感乃是亚空间的暗流。强烈的情绪在其中激起涟漪、在它们生发之处留下印记。大部分印记都是浅淡的,很快便消逝散去。那些最为强烈的情绪,则会留下更为经久的印痕。无知之陨号是一处褴褛破碎的伤口,一团令人困惑而含混模糊的情感印痕,如此浓重深厚,以至于条分缕析地梳理出船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足足花了数个小时。
当然了,阿里曼是对的;这艘船在亚空间之内便已死去,并且,它的盖勒力场也并未失效。那些将它摧毁的恶魔是自内而来的,而它那爆炸式的死亡源于它自己惊惶失措的船员们的手笔。可是,在骇惧的大潮、与四溅的死亡之暗之间,还有着其他的什么。
无知之陨号曾是一艘由灵能者祭司团体统领的战帮的船。他们敬奉一些 – 选得相当糟糕的 – 恶魔,以及命途变更者的位格面相。一如许多此前被吸引来侍奉阿蒙、随后又将忠诚转投阿里曼麾下的战帮,他们并不是千子,而是机会主义者与佣兵,被权能、与更多权能的可能所吸引。
事实上,与我自己颇为相似。
同阿里曼与他环会中的其他人相比,即便是他们中最为强大的术士,也不过弱者与孩童。可即便如此,他们的力量仍旧可观。而在这一切死亡、恐惧、狂怒、与绝望的混乱翻涌之间,我寻觅不到一丝他们技艺的痕迹。那些魔法召出的闪电所留下的伤痕、地狱烈火所留下的印记,都缺失于此。他们不曾举起手中最为强大的武器来进行防御便死去了。
这令我担忧。
我继续行进着,试图不去囿于诸般的可能性上。
随着我行走飘浮着穿行残骸之间,一重图案浮现出来。起初,那图案浅淡微弱,可随着我和萨纳赫特愈行深入,它变得愈发清晰。这船上的毁灭与恐怖,是从单单一个中心点辐射出来的,有如炸弹起爆的冲击印痕。那图案的中心,是一道走廊。狭长一条光秃秃的墙壁、地板与天花板,处在船中身居较高位阶的船员们 – 技术娴熟的仆工、受青睐的侍从,还有奴仆们 – 所居住的区域里。它看上去仿佛什么都不是,平平无奇,不过一条空荡荡的走廊,墙壁上牢牢粘着溅射上去的、黏稠的血迹。不过,这便是那起始,那中心之点。倘若我要给阿里曼以答案的话,那么,这便是我开始我真正的工作所需要的那处地方了。在那里,我将唤召过去归来,为我们见证。
我吐息出我法术最后的词语,它在不存空气的虚空中成形,凝成一片泛着微光的云。那云雾凝结固化,自身翻涌蠕动着,好似一条蛇。我注视着它。静电在我头盔的显示中遍处起着细细的泡,咝咝作响。我内在的眼看着它渐渐滋长,一圈圈盘绕着的光华愈发粗重,直至它成为黑暗之中一处肥厚的绳结。现在,我能看到其内其他的身形了。手臂与面容,被拉扯成一绳绳颗粒状的、模糊的光。
+ 你为你如今所成为的样子感到骄傲么?+ 萨纳赫特注视着我,问道。
“骄傲?”我以我凡俗肉体的声音答复道,“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啊。”
+ 考虑到你如今所是之物,蛮合理的一个问题。+ 他的讯息轻轻戳了戳我的思绪。我面前凝召出的影像闪烁起来。愤怒的黑色裂隙现出在它的边缘上。
“请停下来,别这样。我知道你的能力甚至比以前要更为有限,可这活计既精妙、又困难,而且倘若一旦出了差错,很容易产生什么不愉快的结果。”
我言语出一串无声的声音,而走廊中的影子闪烁着,变得稀薄。
“考虑到我如今所是之物…”我小心翼翼地重复着他的话语,意识到我本该就干脆忽略掉他,却让我的不耐烦压过了谨慎,“那么,我理解为,你知道我如今是什么了?”
“你是你自己欲望的代理人 – 一个毫无荣誉的生物,一遍又一遍地出卖着自己。一桩失败。”
“失败么?”
“你将你所拥有的一切都以物易物地交换掉了,来换取那微不足道的可悲力量。你的世界之中,没有什么是你不会为了能够再呼吸一口而卖掉的。你是诸般失败之中,最大的一桩。你不过是个曾经傲立于此的战士的空壳。”
“很大的口气呢,兄弟。”我让那最后一个词从我唇间滑落出来,好似一条蛞蝓,“哦,你当然是了。一位理想之战士,不存弱点、抑或是失败。我能在你曾献上忠诚的对象之中看到这点。告诉我啊,难道马格努斯当真缺乏某些更为伟大而有所价值的东西么?那便是你为何决定违逆他的原因么?难道阿里曼那崇高的动机当真在你的灵魂之中如此转瞬即逝,以至于当阿蒙前来、将一重遗忘之未来提议于你,你不曾迟疑地便轻易接受了它?而当阿蒙陨落于阿里曼之手,那新的梦想愿景,又是在阿蒙的尸身落地之前还是之后,取代了旧时的梦想呢?”
萨纳赫特的双剑,在我意识到他拔出了它们之前,便在他的手中化作一道模糊。我自那构建中扯出了一小碎意志,将它猛然向他砸去。并不是多少力道,但足以将他震得向后晃去了一瞬。能量之球膨胀起来,闪烁着。寒霜骤然顺着墙壁向上攀去,而我感到在我挣扎着努力维持起我心灵的协一时,有酸痛的疮口绽开在我的肌肤上。
“小心。”很低柔地,我轻声说道,“记住,倘若我的专注滑脱开来,这可不会是什么我们中任何一人想要靠近在旁的东西。”
他望着我,双剑的锋刃在惨白的光线下闪烁着细碎的流光。他摇了摇头,收剑入鞘。说实在的,我并不觉得他真的打算杀了我。倘若他当真那样打算的话,那么,这故事的叙述,恐怕大约会相当不同。
“我感到骄傲么?这便是那问题,不是么?”我问道。我面前的灵能构造一阵涟漪波荡。“骄傲于我的技艺么?骄傲于,尽管那概率小而又小得几乎不可能,我依旧还活着,活在一片唯有敌人充斥其中的宇宙的地下世界[3]里?”
我向他转过头去,而那苍白光芒的绳结散解开来。幽魂能量的纤细卷须挥鞭般穿透了黑暗,击中了墙壁、地面、与天花板。萌长生发的身形与暗影向外扩散蔓延出去,伴着模糊的形体与运动,翻搅着。窃窃的私语与破碎断续的人声开始在我耳中咿呀。萨纳赫特在这显现的回波宛如浪潮一般拍打上他的心灵时,一阵瑟缩。
我微笑起来。
“骄傲么?是的,我想,我是的。”
他转了过来,想要回复。可随后,就在那时,过去填满了我们面前的走廊,窃走了他本要在唇舌上说出的话语。
一个破碎光缕构成的人形自黑暗中升起。他的边缘,长袍与肢体幽魂模糊。当然了,这幻象并非真实。那是曾发生于此之事所遗留的印记,自亚空间中拉扯出来,召入存在,好似一副投射在墙上的影像。我看到了一张面孔,可那并不是他生时曾披的面容。漆黑的、深坑般幽暗的眼,暴突在一张猎猎翻动的、狭缝一般的口的上方。那是他灵魂的面庞。一张人类灵能者的脸。那灵能者并不强大,而是阿里曼某些追随者们养作仆从的那些人中的一员。而他正在为了逃命,拼命奔逃。
我注视着他转过身,向身后回望。那影像在他的心灵因恐惧炸得粉碎时,爆裂成细而利的光之碎片。我听得他尖叫声的幽灵,微弱的、遥遥的,仿佛自极远的地方传来。我望向我们身后,望向他曾望向的地方。
就在那一瞬,就在那死去男人的影像回望着他身后的时候,我看见了一片阴影,遮蔽了黑暗。
而我听到了一声嗥叫。
+ 那是什么?+ 萨纳赫特发送道。那些幽魂般的影像正渐渐流淌枯干,消散在不存空气的黑暗里。我颤栗着,我的手指慌乱急促地敲打着我手甲的内部,咯哒作响。寒意在我的脊骨上舞蹈。
+ 克泰夏斯,你听到了么?+
我的脑海里,那嗥叫一声又一声地响了起来。
+ 克泰夏斯?+
我艰难地呼吸着,血液在我颅中敲打着愈发响亮的鼓点。萨纳赫特的剑拔了出来,而他正扭着头,仿佛在试图捕捉到一阵声响。
+ 我听到狼的声音。+ 他发送道。
+ 不。+
我向我腰间的爆弹手枪伸出手去。我随身带着它,因为我总是带着它,可我鲜少将它使用。我的心灵便是我唯一需要的武器。冰冷的寒意仍然盘绕在我的脊骨上。一切都变得极为清楚,关于无知之陨号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且,一如既往地,那真相一旦为人所知,便从不令人欣慰。
+ 不是狼,兄弟。+ 我传讯道,+ 那是猎犬的叫声。+
而就在我发送出那言语的时候,一双眼睛睁开在了黑暗之中,宛如切入熔炉的洞口。猎犬腾跳着跃入了现实,嗥叫着。
宇宙中的一切,皆为平衡,或者至少马格努斯一度曾如是说。每一缕悲伤,都有一丝喜悦相守;每一道光明,都有一影黑暗相应。而每一个尚还萦于一息的生灵,都有一只掠食者相对。这是诸般平衡中最为古老的,也是最为古老的、恐惧之源头。火光之外黑暗里传来的喉中低吼;幽暗水中无声升起的、环列的利齿;盘旋空中的、猛禽的双翼。身为千子的我们以为着我们超脱凡人之上,我们的力量与诸神的力量如出同源。确然如此:我们的傲慢并非毫无根据,可我们终究也并未区别于凡俗的牧群。是有生物在猎捕我们的,永远地饥渴着我们的灵魂。在这般生物之中,颅骨之主的猎犬们,恐怕是最当被畏惧的。
那猎犬在腾跃着扑来时成形。它的头颅乃是烈火的洞穴,它的齿乃是断剑的碎尖。凝满鲜血的毛皮、与熔融的鳞片,有如伤口上的新生皮肤一般,覆起它鲜红的肌肉。它的存在令这通道充溢满了碎肉与热铁的恶臭。
我还没来得及成形出一个念头,萨纳赫特便作出了反应。他的双剑随着挥斩亮了起来,一道道煌煌的闪电与火焰。我看见那些重击命中了目标,看见他力场剑刺入猎犬口鼻的力与美,还有动力剑的锋刃斩开猎犬侧躯那完美的时机。我看见那猎犬落在地上,融铜的血随着它坍倒于地,在黑暗中球幕般弥散开来。只是,这并没有发生。
力场剑的剑尖向前猛然撞去,切斩的锋刃上,火光颤烁有如一支吹灭的烛。漫流在剑锋上的能量骤然消失了。猎犬在半空中垂下头来,以它的额迎上了死去金属的剑尖。那记重击偏转着落了空。我嗅得糖与肉燃烧的味道。一领生着刺的黄铜项圈环着它的脖颈,燃着锻铸之热与恨意的灼灼辉光。我看见了它,想要尖声大叫。亚空间正泻入其中、流淌枯干,逃离着我的心灵,遗下我在那饥渴的虚空前赤身裸体。那猎犬是我心灵之眼中的一眼孔洞,一道被拉抻开来的影之身形。
猎犬猱身扑来,生铁的利爪在塑钢上刺耳尖叫。萨纳赫特旋身要转回他攻击的势头,可他的双脚被磁力吸锁在地上,他的动作被拖缓了下去。猎犬向后扬起头来。萨纳赫特向后瑟然一下回避,而它的双颌骤然咬拢在他脖颈此前曾在的地方上。他松开双脚的磁力钳夹,旋身腾入其上的空间。
我扣动爆弹手枪的扳机,开火了。那猎犬跃上墙壁,利爪随着它褪去重力的束缚,深深掘入金属的板壁。我的爆弹紧随着它,炸开在它的尾迹里。萨纳赫特的双脚撞在天花板上,钳住了墙板。猎犬自墙上弹跃腾起,肌肉水波般起伏流淌,有如活塞。萨纳赫特扭身,将他力场剑那死去的沉寂金属狠狠砸入它的口鼻。那一发重击将它的脑袋砸得一抽搐,扭到了一边,而那双利颌啪然咬拢在离萨纳赫特的面颊只有发丝之遥的地方。倘若是其他的任何人,我会将这看作又一次的侥幸逃脱;可是,尽管萨纳赫特有着那样多的身份面相,我永不会否认,手执利剑时,他相较凡朽,更接近于神祇。
他猛然将动力剑向上撞去,自下而上沉沉冲入猎犬的下巴。覆着雷电之鞘的锋刃穿透了骨骼与肌肉,将之炸裂开来。猎犬的躯体在空中胡乱抓挠着,利爪掠水般自天花板上滑落。萨纳赫特将剑向下扯去,刺入它脑后,自口中穿出。那猎犬颈周的项圈闪烁起蓝热的耀光,破碎血肉与融铜的碎珠向外爆炸开来。萨纳赫特瑟缩一下,向后一避,双脚从天花板上松解下去,一踢将自己推开。
我听得又一声嗥叫,在第二头猎犬自影中滑出时,勉勉来得及转身。我开火了。爆弹击中了它的肩膀,在它粗壮的躯体上撕出一处硕大的凹坑。一碎碎暗朱的鳞片炸入真空,嘶嘶作响着化作灵质。我再次扣动扳机,而就在此时,那猎犬沉沉撞在我身上。
此地重力的匮乏救了我一命。倘若那时我跌倒了,那么,我生命中最后所能感觉到的东西… 会是…
猎犬的爪与胸膛砸进我的身上,它的口张得大开,要咬落在我头上。我向后仰去,靴子自地板上松解开来。那猎犬咬拢了双颌。一枚利齿咬中了我的小臂,丝滑地将铠甲撕出一道深长的狭缝,好似撕开皮肤。我踉跄着,顺着走廊翻滚跌去。一珠珠的鲜血散落在我身后。明亮的、白色的痛楚在我颅中爆炸开来。随着鲜血泼溅而出,黑暗丝丝缕缕地渗入了我。亚空间逃遁去了遥遥的远方。随着我一圈圈跌跌撞撞地翻滚着、翻滚着,天花板、墙壁与地板锤击般敲打在我身上,而我尚还紧紧攥着我的法杖与手枪。
我听得那猎犬腾跃着追在我身后,它的利爪随着它顺走廊跃来,撕裂着金属。它的饥馑充斥满了我的心灵,而我知道,它永不会止歇;它要将我的灵魂拽回颅骨王座之下,那浸满鲜血的黑暗里。那是无可避免之必然。那是已然命定之事。我举起了手枪,瞄准起旋转的符文,就在我的世界天旋地转的时候。
一柄剑锋沉沉劈入那造物的后颈。动力场就在锋刃触碰上血肉前的一瞬激活。鳞片、血肉、与碎骨,随着那利刃一剑又一剑地劈斩下去,喷溅而出。
我的后背重重撞在了墙上。我将一只手锤进金属,猛地刹了下来。萨纳赫特正在扑倒那恶魔身侧,将他的剑刃深深推入猎犬的颈根,刺得更深。我举起手枪,开火了。三枚爆弹将那生物的脑袋撕开来,炸成了细锐的碎片与细密的泡沫。
随着我的思绪与亚空间再度连结起来,我长长舒出一口气来。这,相较于尚还活着,称得上是一种如释重负。
萨纳赫特撞上我身旁的墙壁,紧紧抓在了上面。
+ 你受伤了么?+ 他问道。
+ 你的关心还真是不曾预料得令人耳目一新呐。+ 我勉力挤出了那些话语。鲜血还在从我胳膊上的裂口中一泵一泵地涌着。+ 我还在运转着呢。+
+ 你还能动么?+
我猛地一踢墙壁,子弹出膛般顺着走廊射去,以作回答。我们必须得到达我们的炮艇那里。我们必须得回到西考拉克斯号上去。我的心灵探展出去,试图要找到阿里曼,试图要对他说话,可唯一的回答,便是死者们渐行淡去的哭喊。萨纳赫特跟随着我,在一片天旋地转的寂静中,踢着墙壁与桁架进发。
+ 这不是场偶然的随机袭击。+ 我们匆匆着穿行在黑暗中时,我发送道,+ 它们在候着我们。这便是它们的讯息。猎犬已被释放出柙,来追猎我们,追猎他了。+
那便是我一生之中,我为自己所能表现出的、某种几近于忠诚的东西而感到惊讶的时刻之一。我本该更清楚的。我本不该如此天真的。
+ 哪方力量放了它们出来?+
那是个好问题,而我本该意识到,那是唯一一个当真要紧的问题。事后看来,我们看上去都是傻瓜一样啊。
+ 随便挑一个吧。+ 我啐了回去。
在我心灵的边缘,我听得更多的嗥声,自遥遥的夜色里响了起来。
我们跳下炮艇时,阿里曼在等候着。我勉强设法在我们着陆的仅仅几分钟前连接上了他的心灵,不假思索地将警告脱口而出,而与此同时,我的躯体在奋力挣扎着,试图止住自伤口溢流的鲜血。当我们跳落在地上时,萨纳赫特的双剑已经出鞘燃亮。随着我从我落地之处爬起身来,鲜血自我身上零然散落。我的双眼望见了覆满机库甲板的、环列的红字们。阿斯特罗斯与秘环的其他人立在阿里曼身旁,身披铠甲,戴着头盔。
惊讶溢满了我心头。这一切是如此平静。如此之静。没有血。没有猎犬的嗥声。明亮的射灯光,映在澄蓝的铠甲上。我感到自己一阵微微摇晃。
这错了啊,不对头。
或者,错了的,是我么?
+ 克泰夏斯。+ 阿里曼发送着,踏上前来。
那些猎犬要来了。我听到了它们的嗥声。它们已经尝到了我的血,而我以彻彻底底的确然,知道它们要来了。
+ 克泰夏斯?+
我听到了那思绪,可它那样遥远。我眨了眨眼,试图成形出一则讯息,试图张开我的口。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世界正破裂开来。一抹抹的红,污渍似的,玷染了触上我双眼的光线。我感到我双腿中的一条滑出了我的身下,而甲板在我跌跪于地时,迎上了我。
红。一切都那么平静,可我眼中所能见的,唯有红色:在池中涟漪荡漾的浓厚鲜血的红;为世界燃烧的烟尘所蔽的太阳的红;还有那新自铸炉中拔出的利剑的红。整个世界都淹溺在深浓的殷红里,而我随之一同淹溺。
而随后,我的一小部分愚蠢,从我脑中跌了开来。我本该知道的。阿里曼的整个环会之中,是我,本该知道、本该预见到、本不该如此盲目。看来啊,我也并不免疫于我自己的傲慢。
我试图站起身来,却做不到。
我感到有双手触碰上我,试图将我拉起。
我强迫着自己张开口来。
“它们…”我开口说道,感到有思绪试图触抵上我自己的,可我的思维是一团含混的炽热与锋缘。“它们要来了。”我嘶声喘息着。我的呼吸那样急促。我肺中的空气,乃是烟尘与灰烬。
“我们已经对它们做好了准备。”阿斯特罗斯说。
“它们需要一缕气味。”我说,而随着每一字,我都听得我自己鲜血溅落在甲板上,轻声啪嗒。我想,彼时啊,他们是明白了的,因为我感到他们撤回身去,听得诸般武器启动苏活的声响,清亮咔哒。
那猎犬,于其目的而言,并没有失败。它伤到了我,尝到了我的血,是而它得以有了我的气味。
是而它们能够自那帷幕之外,跟随着我。
嗥声在我心灵之中响起。首先是一声,然后又一声,随后,多得我无可胜数。我能感到有火焰燃起在我的血液里。那猩红的漩涡将我全然笼罩,好一堵血雾与黑烟的墙,而我知道,我那漫长而可悲的一生,终于来到了尽头。
可我知道,我不要屈跪在地上迎来我的终结。
我站了起来,强迫着自己睁开双眼。
有那么一瞬的时间里,一切都一如此前模样。阿里曼,阿斯特罗斯,萨纳赫特 – 一列列的红字 – 都面朝着我,武器持备在外。而后,随着我颅中最后一声嗥叫,那猎犬们临到了我们之间。
它们自视线的边缘跃来。殷红的躯体闪烁着,现入了存在。闪电在阿斯特罗斯周身成形,向那些正在成形的身影鞭去,又在劈落前便消没不见。光线有如口吃般断续着,撕裂成一缕缕的黑、与泛着无焰辉光的红。我看见一只猎犬,那第一只道成全副肉身的,跃入空中;而与此同时,红字们开枪了,动作如一。爆弹在半空中炸开,其内蓝与粉的火焰迸闪出来,又一眨眼间坍缩熄灭。那猎犬着陆在红字之中,它的双颌咬锁在一名红字的胸膛上,将它向其后红字的行伍抛去。我听得高亢而干枯的尖叫,响起在亚空间里。
萨纳赫特正向着阿里曼身侧奔去,他的双剑一道模糊的影。更多的猎犬跃入了视线。我听得爆弹的断续声响,还有爆炸泼溅开来。随着猎犬的存在将红字与操控它们的力量切断开来,红字们开始猛然间陷入静滞。各样的声音在传音链接里呼喊着。我看见阿斯特罗斯以他毫无生机的力场剑的剑柄,将一只生物沉沉击倒在地。阿里曼正轻灵穿梭在这遍地的毁灭之中,向着我们呼喊,每一步都在开着枪。
“克泰夏斯!”他唤道,而我扭过头去。一只猎犬越过一动不动的红字的兵线,大步向我奔来,肌肉紧绷着就要猱身扑来。我从我的大腿上使劲拔出了手枪。我的手指还湿黏着我自己的鲜血。炽然的、橙色的眼紧紧盯落在我身上 – 它们已经太近太近,而我的手却尚还在抬起。
一个蓝甲的身影,有如炮轰一般,从侧方猛然射在那猎犬身上,以纯然生砺的躯体之力将它撞飞出去。猎犬落在地上,它的利爪胡乱抓挠在甲板上,寻觅着着力点。然后阿斯特罗斯立直了身子,开火了。他的爆弹手枪,随着他向猎犬走去,向那生物吐息着子弹。那猎犬四分五裂开来,化作了四溅的、鲜红的烟雾与胶冻状的血肉。
他转过身来。嘶嘶作响的鲜血覆满了他的铠甲与长袍。
“谢谢你。”我勉强挤出了那番话语。
他背过身去,已经在开火了。模糊的形影、喊叫声、与武器的咆哮,有如一场风暴般,在空中翻涌轰鸣。我寻找着目标,可我的肢体已在行动起来,仿佛我正在跋涉过深水。鲜血从我的手臂上滴落下来。它跌落着,划过空气,燃着火焰,咝咝作响。而后,就在那时,那个我一直忽略了的可能,忽然间涌上脑海,而我咒骂着自己,我竟不曾早点意识到它。
我集中起我的思维,将它转向内在,向下探去,深入我血管之中,那基础的、生命之节拍。我感到血液在我体内奔涌,而我一双心脏的节拍化作了战斗的咆哮与金戈争鸣。就同所有的恶魔一样,那些猎犬乃是亚空间的生物,即便它们的黄铜项圈、与它们主人的赐福,使得它们免疫于我们的力量。亚空间即是它们的存在,而就在此刻间,它们于现实之中的存在,全然凭系于它们所追随的、那鲜血的丝缕。我的鲜血。
就在我的心灵开始更易重组的时候,它们感觉到了。它们嗥叫着,转向了我。我正竭力挣扎着,维持着站立的姿态。我看见萨纳赫特在一头猎犬在他面前转而向我腾跃而来时,斩下了它的腿。咒式在我心灵中铺展开来,随着我的意愿赋予它们以生命,相乘倍增。
猎犬们正川流着向我奔涌而来,伴着颤烁般的腾跳,靠拢围合。寒霜漫覆起它们脚下的甲板,而它们的鲜血飞散进空中,化为烟雾。枪火与利刃劈斩进它们的猎群,而一些猎犬跌倒在地、或是炸裂开来。它们并未停步、或是转身侧顾。它们知道我所意图之事,并且,它们要在我能够完成那计划前,将我放倒。
放逐的咒式那样古老。它们的秘密为人所知千年又千年,又被许多次地忘却。它们的准备,当以悉心悉意、小心完成;它们的施用,当以一切安全措施所控持。可是,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小心警惕的力气了。我将我的思绪野马脱缰般放释而出,任由它们倾泻着涌过那血液的纽带。
猎犬们尖叫着,可它们的嗥声凋亡在喉中。它们的躯体开始燃烧。一屑屑灰烬自它们身上片片剥落。它们的鳞甲裂了开来。它们眼中的火焰炽烈夺目。它们正窒息在现实里,而我便是握在它们喉上的那只手。
阿里曼、阿斯特罗斯,还有其他人开始开火。爆弹击在崩坍的血肉上,将它们炸成飞灰的云雾。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里,我以为我成功了,我会活下来。
一头猎犬跃过它化为齑粉的猎群同伴,着陆在我面前。它身躯的两侧流泣着熔融的铜,它身形的边缘乃是烟尘与余烬的霾。放逐咒式的最后节段在我心灵中完结,而我感到亚空间随着它探入现实、将那猎犬拉回它自己的领域,扭曲变形。
那猎犬的口张开了。它的牙齿是这世间黑色的狭缝。我听得喊叫的声音,还有枪火那断续的隆隆。猎犬的躯体在它向我猛冲而来的时候分崩离析。它的嗥声吞没了我的思绪。
它的双颌合拢在我的脖颈上。
随着生命的喧嚣与色彩消逝而去,静寂奔涌上来,迎接了我。然后,我第一次死去。
(忿怒猎犬 完)
机仆注:
1. neverborn, 译名不一,常见的几个包括无生者/未诞者/未生者。即对恶魔的别称。[^]
2. cycle,某种锤语境下的舰队计时用时间单位。似乎没有具体定义,但一说大约折合泰拉(即地球)自转一圈;另一说约合16小时。由于亚空间中时间的不定性,舰队中的计时系统通常是以某个参照物为基础的。[^]
3. 原文是underworld; 一种说法是不法分子活跃其中、秩序社会阴影角落里的地下世界;另一种说法是(神话传说里)死者居中其中的下界。考虑到这里克泰夏斯指的大概是他们活在恐惧之眼里,机仆倾向于取前者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