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候着阿里曼。葛孜瑞尔决定在一间有着高高拱顶的舱室里会见那位使者,那舱室坐落于泰坦之子号高耸突出的桥塔中。它或许曾经被用作举办论坛之地、或是聚会的大堂,但劫难者们把它变成了一间王座厅。人脂的蜡烛在墙脚燃烧,滴答着在黑石的地板上缓缓流淌出一洼洼融化的脂肪。它们投射出的光芒噼啪作响、烟雾缭绕,散发着血肉烧熟的臭味。天花板上,钩子和生锈的链子悬吊着死人:干枯的死尸,它们的皮肤皱缩在无声尖叫的颅骨上;新鲜的头颅,上面尚还沾满着凝结的血和苍蝇;苍白的躯干,它们的肢体和头颅被齐整地剁了下来。地面上覆着一个杯口饰以尖牙的高脚圣杯图案,由重击敲入石头。王座坐落在房间的远端尽头。它建造于层层的黑铁之上,曾是一艘帝国战舰的指挥座。但如今,它被剥去了系统,金属框架上松散地覆着十数个物种经过鞣制的皮。同样物种的颅骨排列在沉重的基座上,泛黄的颅顶上散落着文字和秘术图案。
阿里曼从一扇侧门走了进来。葛孜瑞尔以生着刃的手指 [1] ,指了指王座脚下的一个地方。这位领主很焦虑,紧张的气息好似暴雨到临前的静电一样,萦绕在空气里。
“过来和我们站在一起,霍尔科斯。”葛孜瑞尔低吼道,烟雾从他的盔甲中咳嗽般噗然喷出。其他人已经在那里了。夏忒希斯和科塔达隆站在葛孜瑞尔之下一个台阶的地方,翼护着通往他们领主的道路。两名勇士也站在王座边上,他们的链锯剑 (chainblade) 剑尖朝下地歇息在脚边。玛罗斯站在葛孜瑞尔旁边,一级离王座仅有一步的台阶上,如此以来,他便可以将身体斜抻过王座的巨大扶手,在他主人的耳边低语。阿里曼是葛孜瑞尔的幕僚中最末、也是最卑微的一个,因而站得离领主最远。
葛孜瑞尔点了点头,满意和不耐烦从他的脸上滑过。他所有的近臣都已到位,以此向那位未知的使者直截了当地展示他的权力和威严。
“小心任何诡计,” 葛孜瑞尔在喉中低吼,“这位使者是个术士。”
“而且他知道我们在这里,”玛罗斯说, “这令我感到担忧,大人。”
“他们是为我们而来么,还是只是一次偶然相遇?” 科塔达隆蛙鸣般嘶哑问道。
“我们会从这位访客那里得到答案的。” 葛孜瑞尔说着,向黄铜大门两侧的劫难者举起了一只爪一般的手。
阿里曼突然感知到了那重重门扉之外的一个存在,一个在亚空间中熊熊燃烧的存在,仿如被束缚着的恒星。它有着明确的形状和结构,它的轮廓由精密的规则与纪律约束成形。阿里曼熟悉它们,如同熟悉自己的双手一般。
守卫们正向着大门移动,他们的动作在阿里曼眼中如梦一样缓慢。
他眨了眨眼…
…一只渡鸦从尘埃的荒原上扶摇而起,一泪泪鲜红从它的翎羽中滴落而下,它的翅膀吞蔽了阳光…
大门正在打开。他低头望向自己的双手,幻象还在他的心灵中泳动。一股病态的暖意传遍他的全身,刺痛着他的皮肤。他的嘴里充斥着呕吐的味道。
不, 他想,那言语是他脑中绝望的呼喊。我不是那个人,我失败了。 他想要逃离,可他动弹不得。他抬头望去,高门大敞而开…
…渡鸦转身迎风,蓝宝石般的眼睛望着他…
一道身影踏过门扉,从门中走了出来。他穿着色如枯骨的白袍,他的盔甲深红,饰着银边。殷红与纯白条纹的头盔顶冠之下,一双翠色的眼在铜色的面甲上闪耀着 [2] 。一柄剑悬在他的腰间。两道身影紧随着第一个。他们的铠甲,亦是红与银。他们的爆弹枪举在胸前,枪壳上盘绕着青金石与象牙。他们以机械般的精准动着,停在使者身后一步的地方,彻彻地静了下来。阿里曼听到了一声低柔的轻语,好似将将在耳力能及的范围之外说出的话语。
阿里曼感到一股寒意仿佛冰块般滑过他的肌肤。他知道这盔甲,它制作的工艺,以及那引导着它制作者的诸种象征意义。这使者是一位千子的术士;跟随他的两位并非活着的战士,而恰恰是红字。非生,非死,他们是幽魂驱动的空壳。看着他们头盔目镜里投来的空茫凝视,阿里曼感到他的世界眨眼之中没入黑暗…
…房间消失了,心跳般的一瞬之间,他又看到那只渡鸦高翔于燃烧的天空中。渡鸦的啼叫在他的耳中笑着,“我即命运,阿里曼。我是星辰之流转,时间之终末…”
阿里曼屏住呼吸,挣扎着竭力保持起自己思维的清明。他的目光紧锁在这三人身上。在他的脑海中,他能够感受到那位使者的存在,于这房间中滑翔着穿行而过,品味般探查着在场的每一个心灵,归纳着它们的类型。他强迫自己的思维升入控制与专注的心境,将表层的思绪冷却凝滞,只余无意义的空白。阿里曼感到那使者的心灵与自己的相触,几乎要失声惊呼;他看到了一位他以为早已逝去的朋友的脸。
图贝克 (Tolbek) [3]。 这名字跃入他的脑海,于是现在,当他再次去看的时候,他认出了那些仪态与姿势中的微妙细节。 图贝克,普罗斯佩罗那久已中断的传统里,火凤 (the Pyrae) 学派的一名小成者 (adept) [4], 第一批加入阿里曼秘谋团 (Ahriman’s cabal) [5] 的人之一。 图贝克参与了那摧毁了他们军团的红字法术,于是也分享了他们的放逐。阿里曼在那之后就再也不曾见过他。
他还活着。 这念头携着一阵激动在他的脑海里升起。我并不是独自一人。 头盔里,他张开嘴,言语开始在他的唇舌上成型。
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怎么来到的这里? 那些问题忽然在他的思绪中化为了尖锐的碎片,于是那话语凋亡在他的喉中。他眨了眨眼,画面又出现了…
…一群不仁的无情渡鸦围绕着他盘旋飞舞,它们的啼叫愈来愈响…
阿里曼竭力试图一动不动,他的心灵在尖叫。他的呼吸沉重艰难。幻象有如刀刃一般滑入他的脑海。自从被流放以来,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并且,这还远没有结束。他能够感到压力在他颅内积聚。他听得断续的声音片段,而含混的影像宛如污渍一般,模糊着他的视线。
“我携问候而来。”图贝克的声音深沉而洪亮,满斥着权威之感,但阿里曼从那语调里听出了一痕轻视。葛孜瑞尔一定也听出来了,或是注意到了那话语中所缺乏的敬称和顺服。劫难者之主微微动了动,他的爪刃轻声敲打着王座的扶手。
“你从何人处来?” 葛孜瑞尔问。
“我代表尘埃兄弟会发言。”图贝克说。阿里曼抬头瞥去,看到玛洛斯疯狂地在葛孜瑞尔耳边飞快低语。
“一个我不曾听闻的名字。” 葛孜瑞尔说。阿里曼的思绪飞速运转,拼凑起那诸多的可能、记忆、与恐惧。他想起卡洛兹荧荧然发着光的双眼,想起夺取泰坦之子号时瞥见的片段。他花费了足以让凡人度过好几辈子的时间以躲避曾经的自己,对兄弟们后来的命运一无所知。如今,过去找到了他,而他能感到它的威胁,有如利剑悬于他的头上。
何不就让它落下呢?何不让命运就在此终结呢? 他想。
因为你不相信那命运,阿里曼。 一个声音在他脑中说道,而他无从分辨那声音是不是他自己的。
“倘若你能帮我们找到我们正在寻找的,那么我们会予以丰厚回报。”图贝克说。
“你们能以什么回报我?” 葛孜瑞尔向他的王座和手下们指了指。
“某些你在梦中都无法得到的东西。”图贝克柔软地轻声说道,而阿里曼可以看到葛孜瑞尔眼中的饥渴。
“那么,你在找的,是什么?”葛孜瑞尔问。阿里曼感到这问题的答案全然确凿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并不是某种预言的把戏,或是一丝从亚空间中攫取的真相,但他就是知道,而这真相宛如冰冷的手,包裹起他的心脏。
“我们在寻找一个术士。”图贝克说。
甚至都没有考虑为什么要这么做,阿里曼将他的心灵完全集中起来。他感到平静,那旧时的战斗平静。这平静自从他被放逐后,在那漫长得仿佛一生的时间里,再也不曾感受到过。他感到亚空间与他的思想协调起来,归于一律。很久以前,在那久远得仿佛早已从现下被移除的时光里 — 它如此遥远,以至于仿佛一段旧梦 — 他习得了黑鸦的螺旋。那是一方关于未来之预言、躯体之精准与精神之操控的领域,一如它也是关于锋刃的。那是一门杀戮的艺术。
在他身旁,葛兹瑞尔咯咯笑了,再一次指了指他的手下们, “那些啊,我有很多,不过他们只服侍我。”
阿里曼将亚空间引向自己,精妙地将思绪调整到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模式里。他感受到他封死在脑海中的那些门扉一扇扇打开了。这感觉有如从深海浮上海面后的第一口呼吸。
不, 他想。不,我不会的。 可他并未停下。他一直封闭起来的感官打开了,那些被他否认拒绝的力量与可能性跃入他的脑海。他感到亚空间覆上了他的感知。
现在就停下来,在一切都太晚了之前。 他听得自己的声音在警告。
“我们在找某个名叫阿里曼的术士。”图贝克说。阿里曼感到他的心灵记录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的感官苏生鲜活,看见图贝克的手指在剑鞘上的微小动作,听见亚空间沉闷的咆哮轰鸣着将他环绕,宛如海浪的冲击。
“为了什么?”葛兹瑞尔问道,一道危险的微笑将他的面孔割裂开来。阿里曼的眼定定然落在图贝克身上,看着他的以太光晕重叠着覆盖起他物质的形态。力量,许多的力量,被约束着,宛如流水被阻拦于大坝之后。图贝克沉默了心跳般短暂的一瞬;阿里曼看到他的光晕闪烁着。
“为了命运之定局,与背叛之记述。”图贝克说。葛兹瑞尔缓缓点了点头,玛罗斯在他耳边低语。阿里曼可以感受到房间里其他人的思想:葛兹瑞尔肿胀着饥渴,玛罗斯是恐惧与骄傲的杂乱交织,而另外两个劫难者术士,则是夸张情绪与残存力量形成的、混沌幽暗的团块。每一个他都注意到了。
“关于他,你能告诉我们些什么?”说话的是玛罗斯,他刺耳的声音在阴郁的空气里空洞地回响。图贝克翠色的眼盯着占卜者。
“我看你们没有我们在寻找的东西。”图贝克转过身,向门口迈了一步。
“我手下有很多术士为我服务。”葛兹瑞尔呼唤道。阿里曼能在那领主的声音里听出欲望、还有被激怒的骄傲。“也许,你会愿意听一听效劳于我可以获得的回报。”
“别犯傻了。”图贝克说着,半转过身来,望着葛兹瑞尔,“我搜寻过群星与虚空。我和那些甚至可以仅凭一个念头将你碾碎至虚无的存在交谈过。你们没有我需要的,所以,我要走了。”
一个谎言,阿里曼想。他能感受到图贝克的心灵在船中展开,品尝着其中的一个个思想,搜索着。他挣扎着,奋力将他的心灵化作一面镜子,他的思绪一片空白。
…黑色的翎羽颤振闪烁,一轮红日轰然滚动着划过无星的天空…
葛兹瑞尔正在从他的王座上站起。门旁守卫手中的链锯剑旋转着活了过来。阿里曼感到亚空间里传来一阵突然的波动,一阵狂风随着玛罗斯喉中喃喃的话语围绕起这位占卜者盘旋。一秒钟后,夏忒希斯与科塔达隆也成为了不断增长着的、无形力量之漩涡的中心。图贝克安静着,一动不动。可在阿里曼眼中,他是如塔般矗立的、钻石与火焰的形体。图贝克周围的地板开始泛起无焰的辉光,墙角的蜡烛融化成一滩滩苍白的液体。阿里曼感到他的一双心脏在胸膛里急剧跳动。幻象紧紧地压在他的思维上。一幅一轮红日与黑色羽翼的影像从他的视线中一闪而过。他奋力挣扎着将那影像压抑下去,他的头感觉好像要爆炸似的。
“不要让你们的骄傲引导着你们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图贝克说,他的声音如同地狱传来的柔和咆哮,“让你的术士们看看那些未来的轨迹吧 — 如果他们能做到的话。他们会告诉你,这次会面的结果是对你有利的。”
玛罗斯的咏唱从唇间消失了;他浑身颤抖,脸上汗滴如珠子般淌下。他很害怕,这一点阿里曼不用看他也辨认得出。葛兹瑞尔仍然站着,手指蜷曲起来,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萦绕在图贝克周身的烈焰风暴从亚空间中褪去了。石制的地板随着冷却而开裂。
阿里曼的目光定格在图贝克身上。他将心灵集中起来,完全凝聚于备战的镇定。一幅图贝克站在那颗红色星球荒原上的影像在他的思绪中闪过。他记得图贝克转向他,彼时,尘埃落定在初升的太阳之下。在他所记得的那一刻里,图贝克的眼中有着恐惧。
图贝克顿了一下,转过身来,望着阿里曼。阿里曼黑色头盔的喙状面甲遮住了他的脸,但他感到图贝克的凝视如同枪管一样指着他。
“你。”图贝克说。
他知道啊, 阿里曼想着,感到一阵尖锐的恨意与怀疑从图贝克身上绽放、又被压抑着消失。
“你叫什么名字,乌鸦头盔的那个?”
那问题停在空气中,悬而未决。葛兹瑞尔转过身来看着阿里曼,言语正在他的唇间成形。玛罗斯望着图贝克,他的手向武器移去。他们上方,锁链晃动着,叮当作响。阿里曼感到亚空间突然变得凝滞而平静。
+ 兄弟。+ 阿里曼发送道。
+ 真的是你啊。+ 图贝克回复。阿里曼感到了那讯息中的惊讶。
+ 你怎么来了?+
阿里曼感到图贝克的心灵变得坚硬,他的思绪隐于卫护的高墙之后。
+ 你一定要随我走。+
+ 为了什么 [6] ?+
图贝克没有回答。阿里曼能够看到一丝真相的微光从图贝克心灵的堡垒里透出来。愤怒,哀伤,和苦涩。那些情感闪耀如多彩的灯光,尝起来有如灰烬。
+ 我不会和你走的,+ 他发送道,+ 我已经不复是曾经的那个我,而我也永远不会允许自己重新成为他。+
+ 这选择由不得你。+
“我很抱歉,兄弟。”阿里曼说。
火焰从图贝克手中一跃而出。阿里曼全身僵硬,震惊如寒潮席卷全身。有那么不到一次心跳的一瞬间里,他不敢相信图贝克的攻击如此迅速。
他是我的兄弟啊, 他想着,感到亚空间盘绕蜷曲在他身周,绷紧着,等待着他的意志将它赋予形态。那感觉好似一条被遗忘的肢体重获知觉。这之后就没有回头之路了, 他想着,感到因果的道路掠过他的意识边缘:旧时黑鸦学派的预测之力,被他封闭了那样久,回归如被光吸引的昆虫。
当那烈焰向他扑来的时候,阿里曼静静立着,一动也不曾动。
他抬起一只手。
图贝克正移动着,剑握手中,锋刃令人致盲般明亮。
火焰击中了阿里曼的掌心,向外爆炸开来。
阿里曼的心灵是那风暴中心的静止之点。他的身边,夏忒希斯举起了手,而能量随着这手势流淌。阿里曼感受到了那威胁,更易了他心灵的形状。夏忒希斯跌倒在地,分裂成无数盔甲与血肉的碎片。葛孜瑞尔身边,一名升晋者向阿里曼迈了一步,他链锯剑的刃齿开始旋转。心念一动,阿里曼将那团碎骨构成的血腥云团向他掷去。一枚尖锐的碎片寻到了一只目镜,戳了进去,于是那勇士倒下了,他的链锯剑在死人的手中活了过来般尖啸。
图贝克向阿里曼踏来两步,烈火还在从他手中喷迸而出。阿里曼的心灵向亚空间探展出去,紧紧抓住了那火焰,以意念拉扯着它。那感觉就仿佛将他的牙齿沉入柔软的肉中。图贝克惊讶而痛苦地大叫起来。火焰围绕着阿里曼盘扬成一场旋风,旋转得越来越快,吸食着房间里的空气,咆哮着。
阿里曼几乎想要笑出来。他否认了那份力量那样久,害怕着它所打开的门、以及它会将他引向的未来。可如今,命运找到了他,而那恐惧消失了。战斗与力量的感觉凝成欣快的浪涛,奔涌过他的全身,充盈着他。他感到以太回应着他的心灵,随着他的情感与意志被塑造成型。他能够看到接下来的几个瞬间以极精准丰富的细节在他眼前铺展开来:玛罗斯唇间的喘息,图贝克的剑高高扬起,守卫们的鲜血在地板上闪亮。透过这一切,他能够看到他的动作划过这些瞬间,如同利刃切开血肉。他怎么能曾将这弃置一旁?经年的恐惧与怀疑在他的思绪里瑟缩起来,而他以一双神明般的双翼翱翔于它们之上。他脑中的压力爆炸开来,眨眼一瞬之间,房间消失了…
…渡鸦笑了起来。他升入那轮红日,地面在他身下盘旋…
现实眨着眼归回了原位。图贝克正向他冲来,他的剑以一道灼灼的、新月般的弧线扬起。房间的门口,两名劫难者守卫开始向前动去。玛罗斯喘着粗气,站在原地颤抖,而阿里曼尝到恐惧以黑云之形从他身上烟雾一般冒出。阿里曼重塑了他的心灵,烈火的风暴将图贝克笼罩。图贝克正在燃烧,他的长袍焦黑成炭,他的铠甲灼热生光。图贝克只说了一句话,那火焰便被吸入他的身体,宛如流水渗入沙中。
葛孜瑞尔动作很快,哪怕他体型颇大。他的爪子伸向阿里曼,闪电覆着那利爪的尖端。阿里曼侧过头,看着葛孜瑞尔,而那些利爪在一堵无形的力墙上划出火花。葛孜瑞尔右侧的劫难者也动了起来,他的心灵是一团野蛮的、由本能和狂怒构成的胡言乱语。阿里曼的一部分意识锁定在那勇士的心灵四周,挤压着它。那勇士开始抽搐…
…“高一些,再高一些。”渡鸦呼唤着啼道。他能感受到那红色太阳的热量辐射在他的身上,而地面消失在他身下…
门口的劫难者开火了。爆弹掠过图贝克的肩膀,随即爆炸。阿里曼听得图贝克的思维中闪过心灵感应指令,看见两具红字的双眼里有光亮闪烁。他们向门转过身,开了火。爆弹幽幽发着光,掘穴般穿过空气,击中了劫难者守卫。顿时,血溅了满地。守卫尖叫着,蓝色的火焰从他破碎的胸膛蔓延到全身。红字再一次开火了,烈焰吞没了第二个守卫的头颅。火焰将两个守卫化为灰色的余烬,而阿里曼感受到了那火焰中的饥渴。
葛孜瑞尔的利爪犁过阿里曼的力场盾,每一击都摇动着术士心灵的焦点。他转过身望着葛孜瑞尔,看见脉动的血液在铠甲与血肉下流淌。被亚空间扭曲的分子在暗色的液体中旋转。阿里曼一个念头便打破了它们的分子键。葛孜瑞尔开始颤抖,而后嚎叫起来。他向着空中胡乱抓挠着,爪子拖曳着蓝色的火花。他的面孔肿胀起来,黑色的血在他的口中沸腾。他盔甲的通风管咳嗽般吐出恶臭的液体。血肉从他的脸上腐败脱落,而他的颅骨在他倒下之时继续尖叫着。
科塔达隆终于反应过来。那恶毒而扭曲的术士从手中发出一舌分叉的黑色闪电,以一发非光的起爆切开了阿里曼的力场盾。痛楚钻进了他的心里,沿着他的神经攀缘,蔓延在他的皮肤上。一瞬之间,他的专注几乎要滑脱分散。他误判了科塔达隆;但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就在科塔达隆身后,仅剩的那个升晋者正在地上抽搐。阿里曼的思维里还持着那个战士的心智,于是他以意愿命令后者起身。这努力令他颤抖起来,而他感到一声哭喊来到他自己的唇边。那勇士站了起来,摇摆着,将科塔达隆的头颅从肩膀上斩了下来。阿里曼将他的意识从那勇士的心灵中抽离开来,随后那毫无生机的尸体跌倒于地。
图贝克又踏近了一步。阿里曼所有能看到的,唯余红色。死亡的红,一轮肿胀太阳的红…
…太阳充斥了天空。地面是他脚下被遗忘的记忆。那渡鸦是迎着阳光一轮阴翳的剪影。“看啊。”渡鸦说…
图贝克离阿里曼只有三步之遥了,他的脚步在地板上四溅起血滴。他手中的剑热得发蓝。一弧弧闪电在他烧得焦黑的铠甲上噼啪作响。
阿里曼依稀意识到玛罗斯还活着,畏缩在王座后面。他伸展出自己的心灵,感受到占卜者的灵魂自我在他心灵的抓握中如同一只破碎的水晶球。他挤了挤,遥遥的某个地方,他听得玛罗斯高声尖叫。
痛楚霎时间斥满了阿里曼,突然而明亮。这感觉好似他灵魂里封闭已久的一扇门正用力挣脱着它的门锁。渡鸦翎羽与死去太阳的幻象紧压着他的思维,试图将他拉扯回去。他将它们拒之门外。他抬起手,掌心张开,等待着图贝克…
…红色太阳的表面破裂了,奔流着,而他意识到那熔化的火焰是无数面容的汪洋,每一张面孔都在尖叫…
那利剑向着阿里曼的头颅斩下,闪烁着细碎的耀光。
念力的一击粗糙而绝望,可它奏效了。图贝克的剑抽搐着偏到一边,而阿里曼感到图贝克的精神专注被打断了。他踏向前去,张开双手,在图贝克试图站稳身形时,钳住了他的持剑手。图贝克翻向空中,而阿里曼以他的心灵捕捉到了这一动作,以意念将图贝克砸在了地板上。他的脚重重跺在图贝克胸上,听得有什么东西破裂开来。图贝克的剑正握在他手中,它蚀刻着符文的剑刃上尚还攀着火焰。地板上,图贝克正在试图站起。阿里曼将他的心灵沉沉锤进了图贝克的,以荒蛮原始的力量打破了思维的监牢与精神的护盾。
+ 谁遣你来的,兄弟?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图贝克的心灵从他的掌控中滑脱了。即便是在他为了寻找真相而钻得更深的过程中,阿里曼也能够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图贝克的心灵中成形。他穿破了思想的墙壁,切割过梦境的结构。他感到愤怒,而这愤怒令他的力量带上了一股怨毒。图贝克撤退着,消失进无意识的黑暗中,带走了真相。在王座室中那时钟被静止了的现实里,这场追逐仅仅是心跳之间的一小段罅隙。
+ 归于尘埃,兄弟。+ 图贝克的声音呼唤道。突然间,阿里曼淹溺在尘烬的汪洋里。图贝克的心灵正自我焚烧着,在它从阿里曼的心念入侵中撤退时将自己撕成碎片。图贝克的笑声是地狱的嚎叫。
阿里曼几乎没有时间将心灵收回。图贝克的盔甲破裂开来,发着灼灼辉光的线条在表面蔓延。而后,它以煌煌的夺目光亮燃烧着,坍成了熔融的残渣与焦黑的粉烬。阿里曼颤抖着,他的口中充斥着苦涩的、胆汁与血液的味道。他能感到他刚刚挥舞着的力量浪潮一样洗过他,从他的心灵中流淌枯干,而那渡鸦与红日的影像向他袭来,他无法将它拒之门外。他思维与灵魂中的屏障破碎了。他的心灵 – 对未来的呼唤迟钝了那样久 – 被不可能的景象淹没。那幻象带走了他。他乘着渡鸦的双翼扶摇而起,飞入一片血色的天空。
“看啊,看啊,你一定要看。”渡鸦呼唤着。它飞入那轮红日,而阿里曼跟随着它,他的双翼燃烧成烟。他看见了。
他看见一个衣着蓝袍,披挂着黄金与蓝宝石铠甲的战士,立在惨白的天空之下。那战士抬起手,从头上摘下头盔。阿里曼感到呼吸的概念凝滞在他的喉咙里。那双回望着他的眼睛是苍蓝的,它们是他自己的眼。那人影以他的嘴微笑了。
+ 你看。+ 战士说,可那说话的嗓音却是渡鸦的。
“我识得你,恶魔。”阿里曼在喉中低吼。
+ 恶魔。+ 那战士笑了,可阿里曼在脑海里听到了那个声音,+ 曾经,你会说这个词是一种无知的标志。+
“我记得。”他如被激怒的猫儿一般低吼,“你的谎言会失败的,一如它们曾经那样。”
+ 你如此确定么?+ 战士说,它咯咯低笑着腐尸的呼唤,+ 你称我为恶魔,可你对这样的存在,又了解些什么呢?+
阿里曼眼前的人形变了。它的五官融化,水晶蓝的盔甲破碎又重组,其下的血肉爆发成崭新的形态。那生物的肩头展开了双翼,羽毛在不同的颜色之间颤振着。它的身体长高,脊背弯曲成弓,肢体裂分开来。纤细精巧的利爪从指尖探展而出,蓝宝石铠甲的碎片在如塔矗立的形体上流淌。那回望着阿里曼的头颅,是一团无口的许多眼睛。
+ 你看。+ 那生物说,+ 你记得这条道路,即使你一直躲避着它。+
“不。绝不。”阿里曼说,他的声音是颤抖着的低语,“那是个谎言。”那生物在他的脑海里笑了,而他感到一股狂怒。他看见过亚空间的真相,以及那些自称神明的恶魔。他们即是谎言。谎言与诱惑,以及万物的毁灭。他们是真相的腐坏者。
他的军团已然沉沦不复,他的父亲亦然。他会沉沦,他会变得甚至连奴隶都不如,可他再不会像曾经那样,落于谎言。还没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的拳头便挥了出去。那一拳击中了那个生物,裂隙从碰撞点辐射开来,镜面般的碎片如瀑布一样层层跌落成一场破碎影像的雨。阿里曼抬起头来想要大喊,可他没有嘴,只有眼睛。渡鸦的笑声充斥着他的心灵,而他旋转着穿越了空间,躯体破碎成无数镜子的碎片。
他正站在一方黑色玻璃的平原上。他的身下,千尊身影向他跪下。它们中的一些还有着人类的特征:肩膀上的一颗头颅,一张有着眼和嘴的脸;但大部分是诞生于噩梦的造物。流涎的嘴巴在身体上遍处开合,那身体既是玻璃、也是血肉。许多的胳膊抽条发芽,绷紧,又凋萎。枭鸟般的啼鸣充斥着空气。
阿里曼不得不去看,他的双眼从一个身影移向另一个,寻找着他知道一定会在那里的东西。当他找到它的时候,他怔怔凝望着。千子的徽记,每一个身影的肩上都清晰可见。
+ 你的兄弟们。+ 乌鸦的声音从阿里曼身后传来,+ 或者,他们是你的孩子们?+
阿里曼什么也没有说。他的眼睛依旧定定然盯着刻在其中一个身影肩甲上,蛇般蜿蜒的太阳符记。
“这是个谎言。”阿里曼轻声说道。
+ 是么?+ 他身后的那个声音说,+ 时间不是固定的。肉体也不是,命运亦然。+ 那声音顿住了。阿里曼低头望去。他的双手已是利爪。一阵颤栗掠过他的全身,他感到他翅膀的翎羽在背上颤振着,沙沙作响。+ 你可以统治这一切,+ 那声音说。+ 你可以打败你的父亲,回溯你所做过的。+
“红字…”
+ 可以回溯。+
</i>
“不。”阿里曼说。 你不能听信它的,他对自己想道。他打开了那扇通往他回避了那样久的力量的门,于是亚空间和它的谎言找到了他。 这是个谎言,我一定不能听信。
+ 是的,一切都可以被改变,即使是你为你的兄弟们所创造的命运。但回溯它… + 当阿里曼抬头望向那些曾经是他兄弟们的东西时,那声音渐渐淡去了。
“不,最好还是尘土。”
+ 但这是注定之事。你看不见么?+ 那声音问,而世界翻转。他正站在那些曾是他兄弟的生物之间。他们血肉的潮湿腥臭令他的喉咙盈满了胆汁。他感到他的肢体正在扭曲,骨骼软化成粘土,血肉化作黏液。他试图再度开口说话,将这幻象称作谎言,否认这恶魔的主张,可他没有嘴。他连野兽都不如,连尘埃也不如。
+ 其他人会行动的,阿里曼。+ 乌鸦的声音在他脑海里说道。于他和他的兄弟之上,一个骨色长袍与红色铠甲的身影立在一根翠玉的柱上。峥嵘的角从那赤红身影的太阳穴上升起,又突起在它头盔的下颏上 [7] 。+ 其他人会踏上你不去踏足的路径。这是命定之事。+ 那声音顿了顿,而他眼前的景象开始旋成一片模糊的色彩与衰退的感知,+ 但谁行走于这些道路之上,谁是命运的主人,谁又是命运的牺牲品:这是未知未定的。+
</i>
他正在颤抖。遥遥某个未知的什么地方里,他正在颤抖,鲜血从他的口与鼻中流淌而出。
+ 命运已向你而来,阿里曼,一如你畏惧着它终将降临,却又知道它必然如此。 + 乌鸦的声音渐行淡去,而他能感受到他铠甲坚硬的内部表面。他正躺在王座室的地板上。他能尝到舌上酸与血液的余味,一阵致盲的痛楚在他双眼后悸动。
+记住。 + 渡鸦的声音咯咯笑着。鲜血在王座室的地板上蔓延开来。灰烬如雪落下,寂然无声。
上一章:第2章 泰坦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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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仆注:
1. 据lex,the Harrowing这个k战帮以大量使用混沌卵和士兵高度变异闻名,Gzrel作为他们的头头,很可能已经变异得很怪很怪了,故似乎此处理解为他利刃已经生在他的手上更合适。下文里他的脸裂开来也是出于同一“非人外貌”的逻辑。 [^]
2. 这里可能看起来大概类似阿里曼在荷鲁斯叛乱前的盔甲,但颜色略有不同,附图如下 [^]
3. 图贝克:lex参见 CV9010113,读音上可能更接近托尔贝克,此处为尽量与已知保持一致,取图贝克。 [^]
4. adept, a person who is skilled or proficient at something. 但在《千子》官中里 (如 第二章 cv1871484) ,这个词被翻译为小成者,此处暂同官译取一致。 [^]
5. cabal, a secret political clique or faction. 目前见过的译本里亦有作阿里曼阴谋团,但这个词本意只是有(政治)秘密的小团体。期待正式官方译名。 [^]
6. 原文To what end, 约等于what end result are you trying to make happen. 除了字面意思,还有一层隐含的“你要我同你一起走向什么样的终局”的意思。 [^]
7. 这段描写里说的人看起来似乎是阿蒙。那顶有角头盔后来在阿蒙死后被教授继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