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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誓言

        他死去的兄弟们注视着他。那两名红字沉默着,一动不动。焦黑的残骸碎片飘落下来,遮蔽住了他们铠甲上的红。他们眼中的光芒在头盔中暗淡成苍淡的绿。阿里曼站着,凝望着他们,等待着一个动作、一个有所知觉的迹象。可什么也没有。他听得困在铠甲里的灵魂,困惑的,半盲的,寻找着方向。没有了图贝克的指引,他们不过是雕像。

        他环顾房间。鲜血还在从成堆的破碎肉体和铠甲中缓缓渗出。和图贝克的战斗,还有对葛孜瑞尔及其附庸们的屠杀,不过花了凡人五下心跳不到的时间。他需要作出一些决定,并且要快。泰坦之子号上至少还有一百名劫难者,血之新月号上还有更多。他们并不需要很久,便会发觉他们的领主发生了什么,而等他们发现了之后… 此外,图贝克的船也还悬在虚空之中,它的船员们候着主人的命令。

        阿里曼的头痛越来越剧烈,他的肌肉因幻象的后遗症而颤抖不已。他努力着试图集中精神,所见所闻的记忆正在脑海中沸腾。他摘下头盔,向地板上啐出一口鲜血与胆汁的混合物。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腐肉、与暴露在外的肠子的味道。他正独自一人,在一艘敌人的船上,而更多的敌人还在虚空中等候。他筋疲力尽,心灵与精神都已然枯竭。他唯一的优势,就是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目前还没有。

        一阵低低的咕噜声与一声喘息令他转过身来。阿里曼紧张起来,突然意识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活着的存在。它离王座上那堆纠结在一起的、披着甲的尸体很近。他靠近前去,试图准备好他那已经疲惫不堪的心灵。随后,当他离王座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个人形,旋即想起他并没有杀死房间里的每一个劫难者。

        玛罗斯蜷缩着,躺在王座后的地板上。他的脸上淌满了眼中流出的血迹。他的双腿蜷在胸前、放在身下,着甲的双手紧抱着胸。阿里曼走近前去,而玛罗斯的头抽搐着抬了起来,一只满布着血丝的眼睛对上了阿里曼的凝视。玛罗斯发出一声嘶嘶的短促痛呼。阿里曼不必去读那术士的破碎光晕,便知道,有什么东西断折在了那术士的身体里,而余下来的部分已然支离破碎。

        星际战士是由人而来,而被铸成武器的造物。他们一开始被制成,便是为了在身体和心智上能够忍受凡人所不能忍的。可玛罗斯切断了那种力量,将自己出卖给了微不足道的权能与谎言。他牺牲了太多,却不明白他付出了什么。阿里曼对玛罗斯心灵的入侵折断了后者仅存的气力。他为这半神的战士允许自己成为了什么而感到短暂的怜悯。

        然后,他想起了泰坦之子号上某个冷库里关着的生物,还有阿斯特罗斯空荡荡的眼窝。他举起手,将情绪的张力汇集到他的意志之中。噼啪作响的蓝光在他手指周围跃动,划出一道道电弧。这将会是一种善意。那力量积聚起来,而他想起了渡鸦的笑声,还有战斗在他心灵里唤起的幻象。他犹豫了。

        玛罗斯低声露齿咆哮,而阿里曼看见了这破碎的术士眼中的恐惧。

        那能量在阿里曼的手指间噼啪作响着化为无物。玛罗斯大睁着的双眼眨了眨,整个人开始颤抖。一秒钟后,那颤抖变成了一声低低的、咕噜着的笑声。

        “起来。”极安静地,阿里曼轻声说。玛罗斯继续在地板上笑着。阿里曼抬起手,探展出他的一小缕意志。图贝克那把蚀刻着符文的剑从地上跃进他的手里。他抓住了它。忽然之间,它的剑尖便指在玛罗斯的脖子上。劫难者的最后一位术士静了下来,笑声哽咽在喉咙里。

        “你不想死。”阿里曼说道,“现在站起来,否则我就拿走你的眼睛,把你交给你的噩梦。”

        玛罗斯站了起来。尽管穿着盔甲,他却不知为何地看起来那样枯萎而佝偻。他遍布血丝的双眼紧紧盯着阿里曼。

        “我能留着我的眼睛?”他说,那语句中有一丝颤抖的疯狂。

        “我不会夺走它们的,而你可以活下来。”阿里曼说着,向一动不动的红字们和封闭着的房间门瞥了一眼,“但现在,你要跟着我,按照我的指令去做。”

        玛罗斯看起来仿佛要冷笑,好似有一牙骄傲的碎片浮现于他的脑海里。随后,他再次迎上阿里曼的目光,微笑着露出了他整齐的牙齿。它们是粉红色的,沾着血。

        “我们要去哪里,”玛罗斯犹豫了一下,他的舌头舔过牙齿,“主人?”

        “我不是你的主人。”阿里曼说着,走向房间的门,“我们要接管这艘船。”



        他们迅速地穿行在泰坦之子号里。阿里曼走在玛罗斯身后,如此一来,任何看到他们的人都会看到他出现在他平时正常的位置。玛罗斯一边走着,一边抽搐着低语。阿里曼不得不对着玛罗斯的心灵低吼出一些威胁,这样,玛罗斯才能在他们走过其他的劫难者成员时,维持着他平日里的傲慢专横。每每当阿里曼用灵能轻推着催促玛罗斯的时候,疲倦感都在他的太阳穴上一搏一搏地悸动。

        他们穿过一处通道舱口,走进一条废弃的隧道时,他瞥了一眼那占卜者。玛罗斯已经在开始流淌涎水,他的唾液里斑驳着绿色的液体。阿里曼加快了脚步,轻推着走在他前面的玛罗斯。他思忖着是否会有任何人想到要走进王座室。大部分人都太害怕冒犯葛孜瑞尔,可也许会有人想知道为什么玛罗斯行走于甲板之间,而他的主人却不见踪影。每一刻都在使得其他的劫难者们察觉有事发生的概率倍增。当他们真正发掘出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大屠杀便会降临。有些劫难者会认为是玛罗斯下定决心推翻了葛孜瑞尔,会试图为他们已死的主人复仇;另一些也会如此以为,但会将此视作一个他们自己攫取权力的机会。数秒之内,便会有众多派系形成,而后血流成河。阿里曼早已见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许许多多的战帮里。他怀疑倘如葛孜瑞尔死于任何其他时刻,那或许便根本不会有任何一个劫难者活下来。

        当他们到达船上葛孜瑞尔用作囚牢的那一部分时,他们放缓了脚步。走廊与狭小的房间早已在散发着粪便、赤裸血肉与恐惧的恶臭。在那里,劫难者们、还有一群驼背的变种人奴隶主,站在封闭的防爆门附近。阿里曼向玛罗斯发出一道尖锐短促的心灵感应指令,于是玛罗斯以他惯常的轻蔑神情接近了他们。阿里曼跟随着他,图贝克的剑松松握在手中。他们经过时,劫难者们低声咆哮着表示尊敬的话语,而奴隶们弯腰行礼。

        牢房的入口处,站着另一个劫难者。他的名字叫哈戈斯 (Hagos),阿里曼记得。他体型极魁梧,链锯斧栖在脚边,它的马达寂静无声。哈戈斯没有戴头盔,因而阿里曼能够看到他头上好似被撕咬咀嚼过的扭曲血肉;那些血肉的一半丧失于对手的牙齿。哈戈斯看着他们走来,而阿里曼能够感受到那目光中的谨慎。简单粗暴,可靠,有着残暴的纪律,他是葛孜瑞尔唯一信任的、看守这扇门的人。他是个哑巴,有着如同一块钢铁一般的心智。

        阿里曼感到玛罗斯的心灵陡然一跳,那占卜者踉跄着,一声尖锐的哀鸣从他唇间逸出。阿里曼顿时站定了,一动不动。房间的门口,哈戈斯举起了链锯斧。那武器的刃齿仍旧静止着。

        阿里曼别无选择。他伸展出意念,包覆起玛罗斯那残破的心灵自我。这一努力使得他的眼前跃起了光斑,他不得不奋力压制住一阵尖锐的剧烈痛楚。他拉直了玛罗斯,扯开他的嘴,向他的思维中呼吸般轻声说出话语。

        “你敢威胁我?”玛罗斯指着哈戈斯那塌陷坍缩成一坨的脸啐道,“我会剥了你的皮,然后把剩下的部分喂给亚空间那些下界的生物。”

        哈戈斯放下了链锯斧。阿里曼操控着玛罗斯在哈戈斯的脚边啐了口口水,而守卫们在他们穿过封闭的舱门时,低下了头。



         那舱室恶臭扑鼻。阿里曼并未戴着头盔。他尝到凝结的血液与陈腐空气的味道。阿斯特罗斯抬起头,望着他们走进舱室。他仅存那只眼睛的瞳孔,在看到玛罗斯时,因仇恨而收紧成针刺。阿里曼听得舱门在他们身后封闭起来,松开了对玛罗斯思想的控制。那占卜者瘫软在地上,开始嚎叫抽搐。阿里曼在断开链接时感到一阵恶心,疲惫好似气泡一般涌了上来。他的肌肤上渗着汗水,而他不得不刻意深吸一口气来平衡起自己的思绪。

        阿斯特罗斯正看着他呢。他的表情冷硬如石,他的心灵是一座戒备森严的要塞。

        “我可以放你自由。”阿里曼说。阿斯特罗斯沉默着,目光仍旧定格在阿里曼身上,仿佛在权衡着这一提议为真的概率。

        “何以见得?”

        “劫难者的领导者们已经死了。”阿里曼说着,看见阿斯特罗斯眼中闪过惊异的光芒。

        “死在谁手上?”

        “我的。”阿里曼说。阿斯特罗斯摇了摇头,束缚着他的锁链因这动作叮当作响。

        “你并不是为了释放我才这么做的。”

        “确实不是。”阿里曼迎上阿斯特罗斯的目光,“但我会释放你。”

        “为了什么?”阿斯特罗斯低声咆哮,他的声音中带着笑意,“成为另一个大人的宠物?成为你的?”

        “为了拯救你自己,还有你的兄弟们。”阿里曼说着,观察着阿斯特罗斯的以太光晕。那光晕因着矛盾的情绪而翻搅激荡,烈火般灼亮。他希望他有这变节智库的手段,以及这充满风险的策略能够奏效。倘若它没有奏效的话…

        “可是,代价是什么呢,霍尔科斯?”阿斯特罗斯从牙缝中挤出咆哮,带着轻蔑,啐出了阿里曼的假名。

        “你要向我宣誓,跟从我的指令行事。”阿里曼平静说道,那声音含蓄,不含一丝感情。阿斯特罗斯确确实实地笑了,从他的肺里发出的、完全是咆哮的笑声撼震着锁链。

        “你说你杀了你的主人,所以你的盟友和时间都所剩无几。”

        “我需要这艘船,而船上的劫难者们必须要死去。为此,我需要你、和你的兄弟们。”阿里曼能够看到阿斯特罗斯正挣扎着控制起开战的本能。“我可以给你更多,”他说着,顿了一顿,“我可以将复仇给予于你。”

        阿斯特罗斯冷峻而审慎地看了他一眼,凝视了那样久。

        “我的誓言,还有我兄弟们的誓言,它们不是可以拿来讨价还价的货物。”

        阿里曼缓缓点了点头。他想过事情可能会发展到这个地步,那样,他将不得不走出这一步。他不想这样做;阿斯特罗斯的忠诚与反抗是他所钦佩的品质,可他别无选择。

        “很好。”阿里曼举起了图贝克的剑。他能感到水晶的核心与他的心灵鸣唱着合于同一曲调。他以一念驱动着冷光顺着刀刃流下。他举起剑,而阿斯特罗斯的独眼跟随着它。剑光下,抵抗之心将他的脸坚硬成苍白的石。

        阿里曼劈了下去,动作与心灵合而为一,如行云流水。阿斯特罗斯跌落于地。玛罗斯听到金属被切断的声音,在角落里尖叫起来。

        “现在,你自由了。”阿里曼说着,低头望向他脚下的人形。

        “诅咒你。”阿斯特罗斯轻声说,愤怒使得他的声音阵阵发抖。他依然跪在地上,锁链的残骸挂在腕间,“诅咒你,直到万物终结。”

        阿里曼点了点头,咽下一口呼吸。剑光倒映在他的双眼里,又反射出来。他向舱门转过身去。

        “来吧。”他轻声说,“我需要你的酬劳,为了我给你的这条命。”

        阿斯特罗斯没有动。他正艰难地呼吸着。阿里曼能够感受到那智库正挣扎着控制起怒火。

        “你有我的誓言了,术士。但请给我一件东西,作为你窃取它的回报。”阿斯特罗斯抬起头,望向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是阿泽克·阿里曼。”

        阿斯特罗斯点了点头,没有显出一点感情、或者认出来的迹象。

        “我们需要这艘船的女主人。如果这场疯狂要行得通,那么我们需要她。”阿斯特罗斯说着,向着玛罗斯回转过身去。那占卜者是个驼背的、胎儿般的身形,裹覆着盔甲与晒黑的皮肤。玛罗斯的下巴抽搐着,仿佛要说些什么,可他什么也没说,黑色的双眼随着每一下动作抽搐跳动。

        “他归你处置了。”阿里曼说着,目光从阿斯特罗斯瞥向玛洛斯,“你可能并没有要求复仇,但我将它交予你。”

        阿斯特罗斯站起身来,屈伸着他正在愈合的双手上结痂的皮肤。

        “不!你说过我会活下来的。”玛罗斯随着阿斯特罗斯逼上前来的脚步大喊。

        “我确实这么说过。你会活着,而不会夺走你的眼睛。”阿里曼望着阿斯特罗斯。玛罗斯顿时愣住了,随即在阿斯特罗斯的影子笼罩在他身上时,仰头微笑起来。

        “你的眼睛尝起来就和你本人一样像大便,你兄弟们的也是。”玛罗斯嘶嘶说道,舔了舔牙齿,“你们是个半瞎的兄弟会。”他笑了。阿斯特罗斯突如其来的暴怒充满了房间,他弯下身,赤裸的双手向玛罗斯的头伸去。

        阿里曼向大门转过身去。他暂暂地闭上了双眼,看见渡鸦迎着红日高高翱翔,长袍的身影俯视着一个甚至不如尘埃的军团。他曾在那样久的时间里希望它会褪成一段回忆,而后化为乌有。或许,他让自己活下来,就是为了承受那种惩罚。可如今,他选择了一条不同的道路。有什么人正在追猎他,而命运以利爪将他攫住。他必须要知道那是谁,又是为什么。诸般的选择与可能性铺展于他的前方;即便透过恶魔的谎言,他也能看到这一点。“倘若你不踏上那些道路,那么其他人会的。” 那恶魔如此是说。恶魔们都是说谎的,可他感受到了含在那些话语中的真相,就好像他一直都相信着它们一样。他别无选择。

        他睁开双眼,再次将自己的意志推入图贝克的剑刃之中。他用力敲了敲舱门,在舱门打开时,向门后的空间斩了下去。他的身后,玛罗斯尖叫起来。



        卡尔门塔在黑暗中停了下来,任由寂静将她包围。她缓缓伸出一只手,放在沿着狭窄通道壁延伸的诸多管道中的某一根上。那管道在她黄铜的手指下颤振着。

        嘘。 她想。我很快会找到一条回来的路的。我会的。我保证。

        他们带走她时,她已经如此接近于与舰船连接上了。如此地接近,只再需要一秒钟,她本就可以将他们从她身边清除,将他们的船化为熔化的残骸。然而相反地,她只得看着劫难者们试图夺取她的船。他们把甲板和货舱变成了随地丢满了内脏的洞穴,里面充斥着烟雾与垂死者的哭嚎。他们野蛮的工造士 (enginseer)* 们在她的船内鼠群一般蜂拥而过。但即便如此玷污,他们也没能成功唤醒泰坦之子号。那舰船仍旧静默,它的系统沉睡着。卡尔门塔暂暂感到了一阵短促的情感,那或许曾是对微笑的记忆。没有她,它永远不会为他们醒来,而他们还尚未意识到这一事实。劫难者们在她的脖子上铸造了奴隶项圈,却接受了她只是为阿斯特罗斯和他的兄弟们维护这艘船的说辞。他们认为 – 假如真的哪怕思考过一点点的话 – 她只是一个有着对他们的新战利品的知识,因而或许有用的生物。她感激他们的愚蠢。可惜他们依旧有着封锁并守卫起舰桥的智慧。

            * 机仆注:工造士 (enginseer) 的各种翻译很多,亦见有引擎修士、科技牧师等等。大体上是机械教里负责现场维护维修的职业。可参考Lex: cv4527843;

        金属碰撞的叮当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环顾四周,随后意识到她的铜铸之手正在发抖,手指战栗着在金属管道上急促地敲击作响。她猛然将手收起。这颤抖正随着每一个小时的流逝而变得越来越糟。

        一阵愤怒的数据狂风暴雨般从她视野中闪过。某种意义上说,她和这艘船还存留着一道链接,一根原始数据的细细丝线,直接输送进她的植入物中。通过这条链接,她能够感受到泰坦之子号那迟缓的梦境,感受到它的痛苦。劫难者们每一次试图唤醒这舰船的粗暴尝试都使得一阵痛苦有如刀刺般穿过她的全身。起初,这种联系令人欣慰,可如今,它似乎只是使得这种缺乏真正联系的情况变得更糟。这链接足以令她分享到这艘船的疼痛,却还不足以让她能够安抚这种痛苦。此外,她也不确定自己的思维是否还在清晰运转。

        明亮的光绽放在她的颅骨里,她停下来,靠在墙上,稳住自己。

        她无法集中思绪。一瞬间她惊惶失措,她的思维与内存记忆突然成了空白的虚无。而后,感知与思想的进程回归了。她环顾四周。她正站在一条狭窄的、流水线一般列满管道的走廊里。

        她破碎的面具之下,她的脸颊正隐隐作痛。她思忖着那是否是微笑那种幽魂一样的感觉,可她记不得为什么了。她向通道的墙壁伸出一只手。她的触碰之下,金属安静着,而后随着某处系统的抗议而开始颤抖。有那么一秒钟,她觉得自己好像曾经做过这件事,可她记不得了,而这也无妨。重要的是有人在伤害她。再一次地,金属在她手指的抚触下震动。

        他们会死的,她想。他们所有人。我保证。

        “卡尔门塔女主人。”一个声音裂入她的耳中。她静住了。这声音是通过植入她颅骨的传音链接系统直接与她对话的。鲜少有人知道那系统的密码。

        她记录并识别出了那个声音。是阿斯特罗斯,可那完全说不通。劫难者们把他用锁链锁在了一间牢房里,他的兄弟们也同他一起。

        “阿斯特罗斯。”她说,那话语直接从她的思维传递进语音,不曾离开她的双唇。有那么一瞬,她怀疑他的声音是否是真实的,抑或只是她记忆内存里一段声音的幻影。静电在她的脑袋里咝咝作响,随后,回复便来了。

        “我们自由了,并且我们要夺回这艘船。”

        沉默伴着静电回归,随后,她听到笑声回荡在语音系统和走廊里。她足足又花了自己机械心脏一次跳动的时间,才意识到,那笑声是她自己的。

 

        他们以谋杀而非战斗来夺取这艘船。劫难者们散落在泰坦之子的各处,而阿斯特罗斯一行人则通过迅速放血来放倒他们找到的那些劫难者。他们行动于黑暗之中,蒂迪亚斯 (Thidias)* 和卡丁走在阿里曼和阿斯特罗斯前面。阿里曼和阿斯特罗斯静默了守卫之后,他们从劫难者那里夺得了战甲和武器。那些铠甲不成套、维护不善,且恶臭扑鼻,但它们确实起了作用。乍眼一看,他们是劫难者的新晋者,但那只是绝不会经得一眼推敲的伪装。只是看着他们,阿里曼便能分辨出来不同。阿斯特罗斯、卡丁和蒂迪亚斯或许看起来好似劫难者,但他们并不像劫难者那样行动着。劫难者们的每个姿态与动作中都含着一种参差不齐的激烈,每一个抽搐般的动作都仿佛是被压抑的重击。而阿斯特罗斯和他的兄弟们则以精准的纪律移动着,每一次转身、每一个手势,都来自于练习和专注。

            * 机仆注:Thidias,莎剧《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埃及艳后的故事) 中,凯撒派往克里奥佩特拉处,想要劝说克里奥佩特拉转而支持他的信使。被安东尼发现了,抽了一顿。感兴趣可以看https://www.playshakespeare.com/antony-and-cleopatra/characters/thidias

        当他们遭遇劫难者、或者他们的奴隶时,阿里曼会将困惑低语进他们的心灵中。然后,蒂迪亚斯、卡丁和阿斯特罗斯便会自阴影中现身,好似群狼奔向猎物,悄无声息。他们身体上所受的伤还在愈合,但这并没有夺走他们杀戮的锋锐一丝半毫。他们以战斗刀 (combat knives) 屠戮着,将刀尖刺透眼窝,或是如攻城锤一样从颈部关节撞进胸膛。当三人组将还在抽搐着的尸体拖进阴影中时,鲜血从尸体的伤口里喷涌而出。三位独眼的兄弟们始终一言不发,但阿里曼注意到,他们每杀死一名劫难者,都会停顿一秒来挖出受害者的眼睛。当他们到达通往泰坦之子号舰桥的前厅时,他们已经如此杀死了十二名劫难者和六个奴隶主。阿里曼此前放逐恶魔所留下的焦黑灼痕还醒目地留在镶嵌黄铜的地板上。

        五个劫难者正在有着高拱的大门前踱着步。阿里曼认得他们。就像狱卒哈戈斯一样,他们也是哑巴,肉体被伤疤咀嚼啃噬,心灵则是沉闷迟钝的钢铁。葛孜瑞尔从未信任过他的绝大部分仆从,那些野兽般的哑巴们是他唯一允许守卫他所珍视之物的存在。阿里曼沉思片刻。葛孜瑞尔的傲慢意味着他从未将这种戒备延伸到自己的生命中。

        阿里曼向守卫们步上前去。通往舰桥的大门前,是黑色金属的半圆形空地,上面蜿蜒爬满了黄铜嵌成的螺旋状图案。这片空间的天花板高高拱起,形成了一影防弹水晶 (armourcrys) 的穹顶。穹顶之外,远处的群星在恐惧之眼肮脏的光芒旁闪烁着昏昧的微光。那恐惧之眼映在一片漆黑衬托之下,好一旋形状与色彩凝结成的漩涡。晦暗的微光之下,那些守卫花了片刻才看见阿里曼。阿里曼手中握着图贝克的剑。剑的晶体核心静默着,可他的身与心都已准备好了。疲惫脉搏般涌过他的全身,但自从他将阿斯特罗斯从牢房中解放出来后,他一直在利用这段时间将自己拉入一种平静的专注状态。他随后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他知道这一点,但前提是他们能幸存下来。

        守卫们转过身来看着他。阿里曼继续走着。

        其中的一个守卫一定是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因为他手中的链锯剑咆哮着,活了过来。阿里曼看得出疑虑与野蛮的本能正在守卫们的思维中闪烁。他们行动起来,向他两侧和身后包抄合拢。阿里曼在脑中凝出了一个念头,又让这个念头在以太中倍增成形。在经年地否认着这种力量之后,这举动几乎令他感到头晕目眩。

        “把门打开。”极安静地,他轻声说。他面前正对的那个哑巴守卫的头抽搐了一下,似乎是在拒绝。

        空气中充斥起链刃旋转的声音。阿里曼觉得时间如此之慢,仿佛那是他自己的心跳。他的心灵好似一方如镜止水。他呼出一口气。随着那口气,手中的剑亮了起来。

        第一击自前袭来,是由链锯斧自头顶而来的、瞄准他头颅的一击。它很快,但却还远远不够快。阿里曼向侧方闪去。链齿在离他的脸不到一寸的地方咆哮。阿里曼的剑尖刺穿了守卫的脖颈。他抽出剑,准备迎接下一击。鲜红的血随着这一动作从守卫的伤口里喷涌而出。他看见这场战斗在他面前铺展开来,一张诸般的可能性结成的网,而他自己的动作完美地织入其中。

        阿里曼手中的剑在与链锯剑转动的齿刃碰撞交错时颤抖起来。他以意志将怒火注入剑的核心,随后感到链锯剑断成两截。他踏出一步,回身,低低挥剑从一名守卫身下砍断了他的腿。一把宽大巨斧向他的头重重袭来,但他已经在动了。他不需要去看他的敌人;他早已观看过每一个动作。他向后踢去,感到他的脚砸进一具他知道会在那里的胸膛。他向左斩去。手中的剑在终结着一个生命时颤抖着。一个身影在他面前移动,手枪的枪口抬起。他向前一步,切断了拿着武器的那只手,回转过身,将剑尖用力刺进一名正从地上站起来的守卫的髋部。他再次斩去,尽管看不见,剑锋却依旧找到了盔甲的连接处。他向右迈去,一击堪堪与他擦肩而过,他反手砍去,那一斩将一颗颅骨劈碎成鲜红的废墟,而后…

        …网状的未来丝缕溶解于现实。有那么一秒,他什么也感觉不到,而后,他的手开始颤抖。他眨了眨眼,房间缓缓漂逐着重新在他眼中聚焦。他正跪倒在地;他周围的地面上,死者们静静躺着。阿斯特罗斯正向他走来,眼中闪动着不安。

        “现在我们需要那位技术女巫了。”阿里曼在深呼吸的间隙里说,“她会来么?”

        “她已经在这里了。”卡尔门塔说。

        这感觉好似回到了她不曾谋面的母亲的怀抱。线缆的摇篮蜿蜒蛇行于她身周,将她从舰桥的甲板上高高举起。她对自己躯体的意识消失了。思维链接将船的系统向她洞敞而开。她的心跳成为了等离子反应堆的节拍,她的皮肤成为了布满了小行星陨石痕迹的钢铁,她的凝望成为了传感器扫过虚空,而她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在喘息。她的思维和本能短暂地反抗了一下,与泰坦之子号那些异样的本能与感知抗争着。而后,她们合而为一,舰船与它的女主人,她们的意志与感知合于一体。这感觉宛如死而复生,宛如一头扎进冰水中,却才发现尚能呼吸。人是不应如此操控一艘这样的星舰的;它的灵魂如此强大、如此伟力,而操控者的智能是如此之弱小,以至于只会在掌控这样一台机器时支离破碎。亵渎神明,他们曾如此称呼这一举动,诸罪之中,戴冠之罪。可对卡尔门塔来说,这是她所知道的、最珍贵的东西。

        她感受到机仆反馈那熟悉的触碰,还有那正在苏醒的系统抱怨般的低沉轰鸣。不计其数的信号构成的背景嗡鸣充斥着她的思绪。透过千双机器之眼,她看到了她的回廊、房间与发射港。透过那些影像眼 (pict-eyes),她看见了环绕她四周的舰桥,层叠的机仆 (servitors) 与沉思者 (cogitators) 包裹于泛红的阴影中。她看见那个她曾称作霍尔科斯的人正站着抬起头来,望向那纠结线缆的摇篮,里面承载着她的躯体。至少是她人类的躯体。他是谎言的生物。她在不同视图间跳跃切换着、看着他的脸。面无表情,皮肤光洁,双眼明亮。他很危险,而且是个骗子。阿斯特罗斯称他为阿里曼,而阿里曼并不是她此前以为的弱者。她曾看着他在短得只手可数的几秒之内,杀死了五个劫难者。仿佛能够听到她在想什么,阿里曼微微歪了歪头;可当然了,他听不到她的念头。他是血肉的生灵,而她… 她是一位钢铁的女神。

        她重新专注于准备自己,斩去部分思维来准备好她的系统。缓缓地,她反应堆的输出功率开始提升。能量奔涌进她的场发生器。她几乎准备好了,然后,她便会真正地自由了。她看着另外两艘船在虚空中悬在她身边。它们为镣铐所束缚的灵魂令她既想因同情而哭泣,又想因轻蔑而大笑。血之新月号是一条将死的狼,它的内在正在腐烂,它的精神衰败得只剩基础本能。那艘带来了使者的舰船则是锋刃一般的存在。它的武器与引擎已经武装起来,她如是注意到。那是一份何其直截了当的声明和挑战。如此明显,如此傲慢。她以系统将她的感知传播出去,准备着数十种精妙或粗略的动作。

        只剩最后一件未竟之事要处理了。

        “伊吉恩 (Egion)。”她说,她的声音是一阵数据的脉冲,“伊吉恩,醒醒。又是时候了。”在数据的感官中,她感到另一个心灵正在展开。 那不是她,但与她相连,如一只手柔柔抚过她一般,扫过她的思绪。

        “我做了个梦,女主人。”那回复如此是说。对她而言,这声音听起来好似海浪拍击悬崖的轰鸣,“我梦见我们被迫停泊,被敌人俘虏。我梦见了血、死亡,还有群星之间的火焰。”

        “那不是梦。而现在我们必须逃离了。”她说。

        “再次航行。”那声音传来,更加微弱了,好似已经厌倦了说话。

        “是的,而你一定要再次为我导航。”他们对话的时候,她看不见伊吉恩。他的塔楼里并无传感器或者影像眼,但她尚能想象出她上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一团灰色血肉构成的、伸展着的肉体,悬在黄铜的格子中,管子喂养着他日趋衰败的肉体。他再也没有真正的眼睛了。一根管子填满了他的嘴,直插进他的喉咙。他越来越频繁地做着梦,每次她唤醒他时,他对时间与地点的感知都会失灵。尽管如此,他是她的导航者,而他此前从未让她失望过。当暴怒的机械神教紧紧追逐在她脚踵之后时,他引导着她穿越亚空间。当恐惧之眼边缘的激流将她卷起时,他为她掌舵着穿越风暴。

        “很好。”他说。她能感到疲惫流血一般从他身上淌入思维脉冲链接。

        “谢谢你。”她说。伊吉恩没有回复,但她感受到他的精神自我正与他用来在亚空间里为舰船导航的控制装置连接起来。

        在那血肉与空气的世界里的某个地方,她深吸了一口气。武器,护盾与引擎等待着,准备好接受她的意志来引导它们。她的铸造神父 (forge father) 们将泰坦之子号打造成了一艘战舰,而她现在在因期待而颤抖。力量积聚起来,仅受她一人的意志操控。她花了一瞬看着她体内的劫难者们,他们的奴隶与技术奴工 (tech-wright) 们对着她的系统胡乱拼凑着。虚空之中,使者的船停泊着,好似一柄红铁之矛。血之新月号近近泊在她身侧,如此之近,她能感觉到它的反应堆那参差不齐的输出,灼热的呼吸一般,喷在她的皮肤上。

        燃烧吧,她想。随后,那念头化为了现实。

        一道道等离子从她的侧舷喷涌而出。她向着虚空咆哮着她的愤怒,感受到等离子有如肺中尖啸的空气一般倾泻而出。船体各处的防爆门关紧了,将劫难者和他们的奴隶们封进货舱与走廊。她的引擎于灼热发光的气体的喷发中燃起,燃得明亮。

        等离子以一洗蓝热能量的形式击在使者舰船的护盾上。血之新月号仍旧一动不动,好似被惊呆了一般。卡尔门塔释放了她此前准备的信号。那是一条以简单代码尖叫出的命令。

        “我们被背叛了。”它说。

        有那么一瞬,在没有任何回应传来之后,她怀疑是不是血之新月号上的劫难者识破了这谎言。随后,血之新月号开火了,它的炮台向着使者的船咆哮。

        泰坦之子号已经行动起来,自血之新月号身边滑开。她体内的等离子管道开始通风,将灼热的气体喷入关押着劫难者的腔室与空间。她思维的一部分看着他们在融化的铠甲里尖叫着死去。那些干涉着她的系统的工造士们也一并死去。闪电自她的机械中长鞭般挥出,穿过他们,融化了植入体,煮熟了血肉。她为这些死亡而感到喜悦。

        使者的船回过神来,从自它坍塌的护盾里泼洒而出的残骸云中冲撞而出。血之新月号向前推进着,一波散乱的鱼雷从它的船头喷出。泰坦之子号开始蜷在血之新月号之后,却依旧在向着使者的船开火。卡尔门塔注视着血之新月号的鱼雷沿着一线击中了使者之船的船舷。红色的铁壳在爆炸中扭曲鼓起。它开始倾斜,它的航线成了不受控的螺旋。血之新月号洒出一片如虫群般蜂拥增长的突击舱 (assault pod) 和登舰艇 (boarding craft)。

        泰坦之子号继续向着使者那已经倾斜的船开火,直到它滑过血之新月号的引擎。卡尔门塔一念之间切换了火力目标。侧弦炮击的轰鸣击溃了血之新月号的引擎护盾,涡轮激光突入引擎的散热口中。有那么一瞬,血之新月号继续向前滑行着,随即火焰沿着船体的后三分之一绽放。它陷入了一旋漩涡,向着泰坦之子号高喊着惊讶与愤怒。而卡尔门塔并没有在听;泰坦之子加速飞离时,等离子的浪涌充满了她的感官。

        一当这场战斗化为了群星之间的一点消隐的能量,她便启动了她的亚空间引擎。灵能的能量将泰坦之子号拥抱起来,她这才允许自己的注意力弱了下来。她感觉到伊吉恩接手控制起他们的航线,便让她的思绪化作盖勒力场与生命维持系统梦呓般的哼鸣。她又一次在奔逃,可她自由了,而这便足矣。

(第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