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ThousandSonsArchivalProject

        “宿命与际遇是愚蠢的论题。时间,因果,观察与被观察者;我等须心怀猜疑探讨对这一切的假设。我等认为过去造就未来,可是,当真必然如此么?命运是否是由试图窥见命运而创造的?倘若我等不曾去窥看,又将如何?变故可会以另一种方式展开?”

---- 阿泽克·阿里曼,摘自黑鸦学派的箴言

 

序幕

        哈肯·灰色风暴 (Haakon GreyStorm) 沿着结冰的山脊向上攀行。他的铠甲曾是冰川的蓝灰,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它是沉暗灰色的磨损金属。创痕与沟槽仿佛一绳绳伤疤组织,遍缠在战甲上;而星星点点的漆痕粘在凹坑和细槽间,以明亮的残片,暗示着战甲内那位战士的过去。哈肯在山脊后蹲伏下来,感到铠甲尖锐地吱呀作响。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皮肤上感到僵硬,就仿佛战甲在抗议着冰寒。他顿住脚步,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他没有佩戴头盔,冰冷刺骨的风在他仰首时吹散了他脸上的黑发。湛蓝的晴朗苍穹中,星辰燃着璀璨的、太阳般明亮的光,逢迎上他黄色的眼。他让气息自肺中呼出。

        他能嗅到女巫。

        缓缓地,他从背上卸下了斧头。那斧首是抛光的金属,延展着一双弧线,金色的龙身盘纠在斧面上。束着皮的斧柄落定在他手心里。他手握在斧颈附近,举起了战斧,拇指栖在力场发生器上。战斧的锋刃映在化学冰晶的雪尘上,闪烁着锋锐的、夺目的光。

        越过山脊,地面向下铺展而去,直至一条龟裂于寒冷的石路。女巫正顺着那条路走来。哈肯再次抽鼻嗅了嗅。她刺鼻的恶臭,即便隔着缭绕在冰雪上漂浮的烟雾,也如此强烈。汗水,干涸的血,还有一缕好似碾碎的玫瑰、与新鲜粪便的气息:腐化的气息,亚空间的气息。亚空间改变它所触碰的一切,而一旦被触及,便再不复有什么是纯净的了。这个世界不复,在日光照亮的天穹下闪烁明亮的星不复,哈肯他自己亦然不复。他曾问过一位符文牧师,他是否正在改变,在巨眼 [1] (the Eye) 边缘诸世界间的狩猎是否玷染了他。彼时,那符文牧师无法回答。可哈肯知道真相。他变了。他的嗅觉,向来都那样敏锐,如今似乎穿透了物质,探查着灵魂的滋味。就仿佛他的目的在亚空间里寻得了一声回音,猎手之愿,以觅得猎物的手段回应。亚空间触碰上了他。他被玷污了,也将一直都会如此;可他的目的是纯洁的,而这便足矣。

        现在,那女巫近了。她的气息,随着他一双心脏每一次缓慢的跳动,愈发浓烈。她身边有着守卫,她那邪恶教派的追随者。他也嗅得了他们的气味。他们有十个人。他能嗅到他们枪上的油脂,还有他们刀剑的锋缘。他开始动身。随着他啪嗒着脚步悄无声息地向前奔去,尘粉般的雪从他身上簌簌飘落。他的心灵与身躯合而为一,化作了一枚专注之意志的锋刃之尖。现在,他近了。杀了那女巫,而她的知识会领他找到那放逐者。他能嗅到那知识,就在她体内,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她或许只是惊鸿一瞥地瞧见了他的终极猎物一眼,可这便足够了。那放逐者的气息萦在她身上,而他会追逐着它,直到尽头。然后,芬里斯将得复仇。

        哈肯一跃纵身翻过山脊。有那么一暂心跳之间,那场景尚在他身下:十道身影,松散地围成一圈;形如爬行类野兽的白银面具,打磨得光洁,反射着幽亮的光。他们的中央,有着一个驼背的人影,在一领肉肤鞣制的斗篷下隐现出佝偻的身形。他能望见棱角尖锐的刺青,在一阵微风吹起斗篷边缘时,于那斗篷上荡漾起涟漪。

        而后,哈肯着陆在地。一些守卫转过身来,举起了武器。一些人散了开来。有两人在他靴下化作了碾碎的血肉。哈肯的第一斧反手横向砍了过去,从左往右,肌肉弹展着汇入动作。鲜血四溅在空中。枪火击打在他的铠甲上,轰然鸣响。他旋身向下劈斩,将一人从青铜项圈至髋部整个劈开。湿滑的液体喷溅在哈肯的脸上。他没有在看他究竟在杀戮着什么,并没有。每一个敌人都是一道略暂的模糊残影:一抹凹损盔甲的朦胧印象、一张为野兽面具遮隐起的面容、一挺青铜制成的激光武器 (lasweapon)。战斧劈开了一颗颅骨,将其内的血肉搅作浆糊。他的脚下,鲜血正消融着化学物质的冰霜。烟雾在他周围升腾。破裂肠腑四溢的恶臭缭绕在愈发浓厚的雾气里。他再次挥砍。

        有什么东西沉沉打进了他的右颊。他感到自己的血肉燃烧起来,而后,随着他的身体麻木了伤痛,那感觉化为乌有。那女巫立在那里,手中一柄青铜外壳的激光手枪 (laspistol),枪管对准了他,端得水平。她松垮的乌灰皮肤垂挂在枯瘦嶙峋的头骨上,剥下的面容缝缀成的斗篷掩不住其下的扭曲身体。那只握着枪的手臂颤抖着。哈肯望入她的双眼;它们是脂肪的蜡色。哈肯龇牙咆哮,颊上的伤口大张开来,好似第二张嘴。女巫的手指扣紧在扳机上。

        哈肯的足底猛然踹进了女巫的胸膛。那碰撞击碎了她的肋骨,将她踢得在空中飞旋。战斧在她跌回在地时斩断了她的脖颈。哈肯停顿了一下,犬齿间抽喘着缓慢的呼吸。被重击斩碎的肉糜与光溜溜的内脏散落在他周围,一堆一堆,向着寒冷的空气中蒸腾着热气。他的铠甲闪亮着湿润的光,伤痕斑驳的灰隐没在深沉的猩红之下。有那么一瞬里,他的心灵暂时摆脱了那令他肉体与灵魂皆然精疲力竭的疲惫。有那么一瞬里,他感到了喜悦。然后,那感觉自他身上流淌枯干,而对狩猎的需求再度如约归来,好似肌肉疲惫时的酸痛。现在,他必须要拿走他前来索取之物了,在那死去的血肉冷却之前。

        他弯下腰,从地上拾起女巫的首级。他将它举了起来,高度与自己的面庞平齐。枯干的长发在他指间纠结。他合拢了手。那颅骨维持了一瞬的原形,而后蛋卵般碎裂开来。黄色的疡疮与凝结成块的黑色液体交织在其内的血肉里。他将那血淋淋的一团递至齿边,咬了下去。那血肉还温暖,尝上去是记忆的味道。朦胧的印象、幽魂似的阴魅感触、还有破碎断续的话语,随着咬下的每一口,充斥起他的脑海。他吃着,吃着,直到那颅骨成了一枚空荡荡的壳,而他得到了他需要的。

        他的皮肤在他扔下头颅时一阵微微的刺痛。有什么人在他身后。

        他转身时,斧头有如一柄利刃的模糊虚影。

        “是我,兄弟。”一个声音在喉中低沉咆哮。

        哈肯勒住了那一击,却没有放下战斧。一道孤零零的身影立在离他肩膀一击之遥的地方。它以一双熟悉的蓝眸子回望着他。令人憎恶的蛇形符记遍爬在那身影的灰甲上,一排排尖牙,一层又一层地,垂挂在红色的肩甲上。有一些地方,蛇形的符记荧荧亮着苍白的光芒。哈肯识得那声音,还有那发话的面容。他知道他理应放下斧头,可一部分的他又想要将那斧子挥上一挥,看着血液流进雪地里,新明鲜亮。

        “哈肯。”那灰甲的身影说,“放下你的武器。”

        哈肯并没有放下斧头。

        “乌尔夫 (Oulf)?”哈肯迟迟说道。那名字在他的唇舌上粘稠而迟滞,就仿佛他面颊上那窟窿的麻木感已经蔓延到了下巴。

        “是我。”那身影说。哈肯的手在斧上微微动了动,改变了握斧的姿势。

        “你死在了被沙土与干涸埋葬的世界上。”哈肯说道。

        “不,兄弟。”人影说,“猎杀已经夺取了你的心智,占据了你的思想。我并没有死。请记得。”

        哈肯的目光动摇了。他摇了摇头,就如同有群蝇在他的皮肤上嗡嘤。乌尔夫死了啊;哈肯还记得那符文牧师的血泊,浸渗进白色的沙里。可就在这儿,他站在这里,活生生立在他眼前…

        “不。”哈肯说着,微微摇晃着身子。女巫的血之回忆仍还在他脑中漂溢,充斥着他的脑海,以渐行褪色的影像凝塞着他的思绪。也许乌尔夫没有死?也许,那只是一场梦。也许,是亚空间正在渐渐夺走他的记忆。

        那看上去好像乌尔夫、说话也好像乌尔夫的身影从哈肯身边走过,拾起了女巫空荡荡的颅骨。

        “她知道些什么?”那身影说着,望向女巫毫无生气的眼睛,而后又望向哈肯,“她知道上哪儿去找那放逐者么?”

        哈肯闭上了双眼。他面颊上的伤口开始燃起痛楚。他的脑袋钝钝地一阵阵悸痛。

        “哈肯。”那身影小心翼翼地说,“她知道些什么?”

        “她见过他。”哈肯说道。他的双眼刺痛,而那言语从他口中吐出时如此艰难沉重,“可她不曾意识到他是何人。他是战帮的成员…” 他呼吸着,竭力稳住自己。女巫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淡去: 战场上的惊鸿一瞥,偶然的一眼回望,一双天色苍蓝的眼。

        “什么战帮?”那身影问。它向他步来,走得更近了。哈肯再次摇了摇头。“兄弟,什么战帮?她在哪儿与他相遇的?”

        哈肯的眼睛骤然睁了开来,他的手紧紧握住了斧柄。

        “你已丧生。”他轻轻说道,“你早已死去,方今唯我孤身一人。”

        斧头飞快地劈向那披着乌尔夫面容的身影。那身影向后退去,它的动作迅捷,快过任何生物该有的速度。哈肯再度挥砍,战斧斩入了它的胸膛。烟雾与黑色的血从伤口里迸溅而出。他忽然间嗅到了灰烬与烧焦血肉的气味。那身影弯下了身子,蜷伏好似胎儿,而哈肯抡圆了斧,要挥下致命一击。

        那身影猛然仰起了头。第三只眼在前额中央燃着灼灼红光。哈肯感到空气离开了他的肺。他开始自内而外地燃烧起来。冰,血与天空消失在他视野的边缘。他举起斧,可斧头不见了;唯有手中的尘埃,还有一种跌落着的感觉 [2] 。一阵风在他的身边盘旋,整个世界都在化为一粒粒尘埃。

        痛楚斥满了哈肯的头颅。他面前的身影不再与乌尔夫相仿;那是一影烈火的轮廓,火焰有着鲜明锐利的黑色边缘。两点翠色的炽光在原本是它双眼的位置燃烧。哈肯踏步向前,齿间迸出一声忿怒与恨意的嗥叫。而当他伸手探向那身影的双眼时,他的双手溶进了盘旋的风。那痛楚再度刺进了他的头颅,在他颅内爆炸开来,一片耀白的辉光。

 

        哈肯睁开了双眼。他还在嗥叫着,声音在舱室覆着水晶的墙壁间回响。他正躺在一张石桌上,那桌子倾斜着,令他的脑袋高于足脚。他的手腕、喉部与足踝皆被锁链押死。他的盔甲不见踪影,皮肤上覆满了蓝色墨水的螺旋状符记。鲜血与胆汁顺着他的下颏涓涓流下,流淌成稠厚的、细细的溪流。

        “告诉我,你从女巫那儿知道了些什么。”一个身影走入了眼帘。它有着金色的皮肤,不见眼白与瞳孔的绿眸。银色的圣甲虫、禽鸟、与豺首的半人匍匐在它铠甲光亮的朱漆上。它走上前,手中一柄黑色的玻璃匕首,书写极其紧致的羊皮纸在肩铠上飘动扑荡。它的身后,两具盔甲纹丝不动地立着。高冠的盔上,它们的眼明亮着幽魂般的光芒。

        一个巫师, 哈肯心想。他绷紧了肌肉,对抗起束缚。那巫师垂眼望着哈肯,摇了摇头。“告诉我。”巫师说道,而哈肯感到那轻柔的话语动摇着他的思绪。他回视着巫师,啐了一口。带血粘痰中的强酸在巫师的胸甲上嘶嘶作响。

        “你阻止不了我们。”哈肯在喉中粗声低吼,“我的兄弟们会找到他,然后我们会为你们剩下的其他人而来。我们会猎捕你们,直到你们人困马乏;待你们疲弱时,我们会将你们劈剖开来,将你们的心脏饲与群鸦。”哈肯艰难地喘着粗气,他的肌肉抵着锁链,绷得那样紧。

        巫师摇了摇头,仿佛是在表示同情似的。

        “你不会找到他的,野狼。你的族类也不会。”那巫师顿了顿,望着手中黑色玻璃匕首的刃尖,“你不会找到他的,因为我们会先找到他。我们,他曾经的兄弟们,找到他。”他从匕首上抬起眼来,而哈肯从那双空茫的绿眼中看到了什么,令他龇起了尖牙。“他的命运是我们的,不属于你们。”

        “你撒谎。”

        “我不说谎。你们的猎物同为我们的猎物,更伟大的事业属于我们。你们这些犬种憎恨我们所有人;可我们,尘埃兄弟会,我们曾是他的兄弟,他的追随者,他的朋友。他欺骗了我们,毁灭了我们,将我们引入了放逐。”巫师将匕首的刃尖点上了哈肯的咽喉,“你要给我找到阿里曼所需要的东西。我不会容你违逆我。”

        “黑暗的大潮会将你们吞没,冰霜会在你们的尸体上冻凝。”哈肯龇牙咆哮,他的肌肉绷起,抵上了匕首的尖。鲜血有如泉涌,顺着他的脖子滴答流下。

        “你对我们的技艺颇有抗拒,你们的族类一直都是。可我不需要打破你的心灵。”巫师缓缓摇了摇头,“我必须要为你提醒我还有其它的、有失文雅的知识之道,向你致谢。”

        哈肯忽然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了。他瞳孔大睁,咆哮起来。当匕首刺进他的颈脖时,他仍在咆哮。那巫师将刀锋锯过哈肯的喉咙,就在紧贴着下颏的位置。鲜血覆满了石桌,在桌面上流淌成一席鲜红。当巫师把手伸进蔑笑的伤口,从颈中扯出柔软的白色腺体时,哈肯也还在咆哮。

        有那么一瞬的时间里,巫师注视着手中覆满鲜血的肉团。那是一枚基因存收腺 (progenoid),创造了星际战士的基因奇迹的根源。相比人类的大脑,它们更能保存血之回忆。缓缓地,巫师微微仰起了头,张开嘴,吃下了腺体。一如这行举此前为哈肯所带来的,回忆在巫师的脑海中铺展开来,好似鲜血滴入清泉。有那么一刹间,他的身子微微摇晃着。而后,他的心灵寻到了他所寻觅的:关于另一场浴血盛宴的记忆,关于女巫颅中的温暖血肉啮咬在哈肯双颌间的记忆。巫师的心灵探了出去,在那记忆凝成形状时,将它揽起。

        “劫…”随着那个词在巫师的心灵中凝结固化,他的唇齿艰难地挣扎着,要将它编织成形。“劫难者 (the Harrowing)。”他说着,将一口稠厚的污血啐在地上。这正是他所需要的。那是个名字,而名字,承持着力量。有了这个名字,他便可以通过以太来追溯这名字的携负者,而那会令他离寻得他的目标、他的猎物,更近一步,一如哈肯本会说的那样。他要将那名字转告他的主人、还有尘埃兄弟会 (the Brotherhood of Dust) 的其他成员。放逐者的踪迹已然明朗,而他们向着那路途的终点临近了一步。

        石桌上,哈肯抽搐着。尽管喉咙被割开,但他还活着。巫师拔出了剑,望着哈肯的眼。

        “多谢,哈肯·灰色风暴。”他将剑举过头顶,“我们的兄弟会向你致谢。”巫师说道,他的剑按住了哈肯的喉颈。

 

上一章:《皆为尘土》

《阿里曼:放逐者》目录

下一章:第一章 劫难者

机仆注:

1. the Eye, 即恐惧之眼的别称。 [^]

2. 尘埃和不断跌坠的感觉,在JF笔下似乎是千子法术中常见的意象。参见《皆为尘土》 – 故事里,红字在未被巫师唤醒时,所见的也是不断跌坠的梦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