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兄弟情谊
阿里曼睁开双眼,漆黑的瞳孔在明亮的光下收缩成了针刺。房间里极静,一如西考拉克斯号这般尺寸的船中,任何一处都当有的寂静。唯一的声响,便是遥遥的、引擎与动力供应的缓缓悸动。
房间端坐在一座千米高塔的顶端。那座塔自西考拉克斯号船脊上、一片较矮塔楼的森林之中高高拔起。房间很小,它的屋顶弯成有尖的穹顶,好似闭拢未放的花朵内部。许多的符文,每一枚都纤细更甚发丝,以无尽的纹路攀行在墙壁上,交错联互、一同漫流,却又永不重复。它们散发着白色的无焰辉光。墙壁之外,阿里曼能听得心灵的低语,成千上万的,它们的思绪念头拍打着房间的防护,好似雨滴噼啪。而在那诸般思绪的云层之外,冰冷的虚空,摇篮一般,将这船体柔柔怀抱。
他吸了口气,允许自己去感知、去记起,再度拥有真实的躯壳是怎样一种感觉。即便就在他注视着的时候,一道殷红的瘀伤生成在他左腿赤裸的皮肤上。痛楚紧随其后,扩散开来,就仿佛他曾被寒冰所烧灼。他坚硬起意志,孤离开痛楚,将那痛楚收纳于意识边缘。他的心灵足以击败寻常的痛楚、疗愈寻常的伤口,可他腿上的伤痕、以及那伤痕带来的痛楚,皆非寻常。二者都需要一些时间来愈合。他咳嗽起来,在舌上尝到了铁的余味。他触了触自己的唇,而当他拿开手时,他的手指染上了殷红。
太险了,实在是太险、太险了。
他在那遣出的梦境中,行了太远、也太久了。他的胸膛里,他感到那些锋利的碎银微微动着,切得更深了些许。那银片是他同他所背弃的帝国一场遭逢的孑遗,一场几乎令他殒命于此的遭逢*。一直在硬化、疗愈着他胸膛中碎银周遭血肉的那部分思维,此前随着他的疲倦而松动开来,而那含着毒素的银片又向着他的一双心脏滑近了几分。即便是现在,他的心灵依旧无法触碰到、感受到、抑或是抓握住它们。它们以他的力量无可触及。倘若它们是凡俗的金属,他大可以以他的意志将它们自血肉中扯出,或是将它们分解为原子。
* 机仆注:参见《阿里曼:放逐者》13-15章。彼时阿教授召唤恶魔失误,一行人奔逃时,导航员死于惊恐。遂跳帮一艘帝国船只,偷了个导航员来。然而那艘船是审判庭的船,这一过程中,阿教授为审判官的银子弹击中胸膛。
可是,它们并非凡俗。事实上,每一次任何人尝试着以任何手段将它们移除,它们便向他胸膛深处又滑去几许。于是,他只得收容起它们,将它们包裹血肉之中,那血肉一被切开便被即刻硬化、愈合。醒时,梦里,恍惚中,战斗间,他思维意识的一部分持续旋舞着,将那银片阻挡于他一双心脏之外,让他活下来。
他聚起精神,再度平衡起他心灵的每一层心境、每一段思绪的进程。他的心跳缓了下去。他尝得口中鲜血的味道,看见那血中物质的原子缓缓旋转。他触碰上银片,感到他的心灵滑落开来,有如流水滑落在一席玻璃上。他的一部分思绪化作了如石的硬。血止住了,而那些锋利的碎银再度静滞下来。
缓缓地,他呼出一口气来,品尝着它的质感与气息。那样漫长的一瞬里,他静静聆听着自己耳中血液缓缓搏动的节拍。一许孤离,与散展开来的平静之感。现下这一刻里,他独自一人,注视着现今化作过往,毫无挂念地就这样任由那些瞬息成形又消逝。他让那自由的错觉持续了他一对心脏九双心跳的时间。
直到那时,他方才将他内在之眼的目光转聚在他自梦中所带来的物事上。它端坐于他的意识之中,一线金色的丝缕,伸延着穿过时间与空间那翻涌的风暴。那丝线为悖论与可能撕扯得褴褛,但已足够将他们引去正确的方向。
不曾动地,他探展出他的心灵,触碰上镌在他身周房间墙壁间的诸般符号,将它们的壁障向着其外的世界坍解开来。
一阵意识的大潮席卷过他,碎裂在他身上。
…这令人欣喜,不是么… nesun’nth’agara… 深渊的诸神啊让我活下去… 我能做什么… 我要杀了他们… 至少五千… 我服侍… sentun ushur… 二乘五乘十… 这种情况下,不可能… 这是什么… 这怎么可能的… 现在会是最好的… 我们要启程去哪里… 那柱子…我要从哪里得到食物… 是把很好的刀… ametrica… magir ushul’tha… 与你何干呢… 睡吧… 我不会… 确然之死… 系统子程序…
数以万千计的思绪沸腾在他周围,往复冲击着他的心灵,好似一阵盘旋的风。那感觉几乎是令人不安的,宛如在沙漠中度过经年岁月后,猛然一头扎入水中。他任由它们洗没过他又穿透了他,聆听着它们浪潮所成形出的意义。他在那梦中所停留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要长。西考拉克斯号与它的舰队已在这死寂的太空中静静停泊了几乎一个月。当然了,那无关紧要,考虑到他们要去往何方。
他蔽去那诸般声音的风暴,探了出去,探向一个他知道会在等候着他的心灵。
+ 阿斯特罗斯。+ 他发送道。
+ 阿里曼。+ 一个思绪的声音答道。那声音强而清亮,高高升扬在喧嚣之上。
+ 我们拿到它了。来这里和我会合。+
+ 如您所愿。+
宫殿始现在遥遥的远方。阿斯特罗斯望着白银与大理石的高塔,拔地而起在漆黑的地平线上。黑暗将他与那宫殿隔了开来,于是,那感觉便仿佛他是在透过无光房间墙壁上切出的罅隙看见了它。缓缓地,那影像大了起来,尽管他辨别不出那究竟是因为它向他靠拢得近了、抑或是他在向它飘去。
当然了,它并非是在遥遥远方。那宫殿是一座精神的构造体,由记忆与想象精心建成,承载着足够凡人数生韵华的知识。每一道回廊、每一条楼梯,都通向一扇可以窥得另一段过往的门扉。不过,它们并非阿斯特罗斯的回忆。这宫殿是另一颗心灵的一部分,阿里曼的心灵。现实之中,他和阿里曼都正端坐在塔楼的房间里,燃油的灯盏在他们静静然一动不动的面容上投下暗影。愈来愈多地,他们如此相见,在阿里曼心灵自我的构造里,而非在现实中。
秘环*,阿里曼那领导着他支离破碎的战帮军队的议会,是面对面相见的。古奥的符记与咒式保护着那些集会免于窥伺的眼目与心灵。在那集会的符记之下,所有人都以他们真实的声音发言。他曾问过阿里曼,为何他们不以同样方式相见。彼时,阿里曼不曾回答,任留阿斯特罗斯自己得出他自己的结论。
* 机仆注: the Circle这个概念,此前在阿教授的短篇集里(如《命运愚者》CV24653343)已经说过了。但以防万一有新读者没看过,再补充一下。Circle本身是千子尚为军团时,便已经存在的某种组织架构。HH7黑皮书中,将Circle一词译为“环会”,参见 hh7节译: 千子军团结构,CV9519734。此处由于格外强调是教授和他亲自选定、最为信赖的助手/顾问团体,暂从前人译本,取“秘环” 一称,并视语境同“环会”一称偶有混用。
即便过了那样久、经历了那样多次,走进他主人的心灵依旧令阿斯特罗斯悚然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高而锐的窃窃低语在他周围响起,将他环绕。许多不可见的手触碰上、拉扯着他的肌肤。他继续走着、走着,坚信着自己尚有四肢的念头;坚信着自己脚下,尽管他什么也看不到,尚有大地。严谨说来,他可以以任何他所选定的形态现于此地,可他总还是以一如他现实之中模样的影像前来:不曾着甲,肌肤上遍布着疤痕,右眼是嵌在金属框架中一枚荧荧的翠色镜片。他身上所穿的、红与黑的无袖战袍,是他很久之前,在另一段人生中所穿衣着的图影。一柄剑悬在他的腰间,剑柄是一尾巨蛇的头。
他又迈出了一步,而忽然之间,那宫殿便就高高升立在他身旁。黑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澄朗晴空中一轮正午高阳那明亮的热。他仰起头,望向宫殿的墙。自他上一次来到这里,它们有了变化。塔楼自翼楼的上层拔节生长,新生的尖顶在阳光下光华灿烂。洁白的大理石廊桥舒展在翼楼之间,那些翼楼此前并不曾被连结起来。复杂的、石青与斑岩*的几何图案在屋檐与门扉上眨着眼似地闪烁,明灭着细碎的、星芒般的光。对阿斯特罗斯来说,这宫殿看上去宛如一片茂然的珊瑚,生长在被阳光照亮的澄澈海水里。
* 机仆注:原文是azurite and porphyry;
Azurite, 蓝铜矿,又作石青。 Porphyry,斑岩。火成岩中的一种,特征是岩石中有细碎明亮的晶体。 他开始拾阶而上。不论他在这宫殿里究竟踏上何许道路,他都会到达阿里曼身边的 – 毕竟,这是阿里曼的领域啊。
被召至我主之处,他想着,感到一阵旧时的苦涩刺痛,可那缕情感如此倦怠,它燃起的火苗微弱。那是我自己的抉择啊。并无他人为我做出这般选择。阿里曼是对的,我们造就自己的命运。即便在我们以为我们被诺言束缚于彼此的时候,那也是一个选择,一个屈服于它们意愿的选择啊。
他穿过一扇扇门扉,穿过一条条最前方的走廊。干燥的风跟随着他的脚步。封闭的门扉端列在墙壁上,每一扇都不同:一些是铆钉接起的金属,一些是空白的石,一些是蚀刻花纹的玻璃。他走过一扇扇窗棂,那些窗棂之外,是沙丘的荒原。尘埃自沙丘的丘顶乘风而起,盘旋飞扬。仅仅几次转弯之后,他便失去了对他身处宫殿何处的感知;他亦不知那些窗棂是否便是他此前自宫殿外所见的、抑或是它们所瞰望到的,是否是什么别的地方。木制的、镌着飞鸟的百叶窗遮隐起了一些窗外的风景,尽管时不时地,他瞥见了其他地貌的景观,瞥见血红落日下的城市,瞥见熹微中蓊郁的丛林。他继续走着,不曾跟随任何路径,不经思索地选择着回廊与楼梯。最后,他走出一道螺旋楼梯,发觉自己站在一片黑色大理石的宽广平台上。
阿里曼立在他面前。他亦未着甲,而他的长袍是洁白的丝绸。细小的、动物颅骨之形的象牙护身符,被淡蓝绸缎的丝绦悬着,从他的肩头腰间垂挂下来。一张由打磨得光洁的木、与捶打过的铜1制成的桌,立在他的前方。一叠水晶的卡牌2端放在桌面上,好似为微风所吹拂的树叶一般,扑荡颤动着,变换着不同的排列方式。
* 机仆注:
1. 原文是beaten copper. 大致可以参照这个模样。总之质感是很不错的。
2. 原文是crystal. 有可能与《终死3》中阿教授的卡牌是相近的材质 (psycho-reactive crystals, 灵能反应晶体)
阿里曼转过身来,望着阿斯特罗斯。
“我拿到它了。”不加寒暄地,他直接说道。他伸出一只手来。一缕金色的光线悬在他手指上方的空气里,就在阿斯特罗斯望着它的时候,盘绕起来、蠕扭成结。
一线命运的丝缕,阿斯特罗斯想。自时间的织机中拔了出来。
“这便够了么?”他说着,踏近了些。
阿里曼露出一丝暂暂的微笑,那笑意并未触抵他的双眼。
“几乎了。”
“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阿里曼拢合起手来,而那线金光的丝缕融进了他的肌肤里。
“有很多,可都伴着远远更甚的风险。”
“追踪着一位个体的命运,直至未来之中某个特定之刻,便不是风险了么?”
阿里曼向着桌子回过身去。水晶的卡牌升入了他面前的空中,化作了一座各样图影的天球仪,每一张都随着彼此的关联翻转着、变化着。一位红衣的王自一张牌面上望着他,他的右眼为一只手所遮隐;一位身着燃烧长袍的女祭司翩然滑过,她的面容随着卡牌的移动,化作骷髅。
“知识即是力量。”阿里曼柔柔轻声说,“可是,最伟大的知识,是如何寻到更多。我们所尝试之事中,已经有太多的不确然了,引入了愈来愈多的…”
他探出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一枚卡牌。那卡牌旋舞着飞开,疯狂地一圈圈翻滚着。它击中了另一枚卡牌。忽然之间,那围绕他们精妙旋转着的排列,便跌跌撞撞地翻腾成一片混乱,坍落成一骤扑荡着的、变幻图影的风暴:一名盲眼的老妪、一个生着狼首的男人、一位驼背的抄写员,在雪白的羊皮纸上书着鲜红的字母。而后,两枚卡牌相撞于彼此,破碎成无数细碎的残片。虹彩的碎片四散开来,击中了其他的卡牌。俄顷,便唯余朦朦一云水晶碎片的球面,明明灿灿。
“我寻觅着我父亲失落的书。”阿里曼继续说道,“为记述者卡里马库斯 (the remembrancer Kalimakus)1 所落笔书下,而审判官爱奥贝尔 (Inquisitor Iobel)2 知晓它在何处、又是如何被保护起来。为了那知识,我们会打响一场战争。其他人会将现实的土地、抑或是太空,作为他们的战场,而我们却会要做出更多 – 我们要跨越时间,发动一场战争。我们所寻的人,是独一无二的。或许会有其他人知道我们所需要的东西。可是,爱奥贝尔已经与我有所连结,而那连结便允许我们看得她在未来或将选择的路。知晓了这一点,我们便寻觅着时间之中的交错之处,那些确然之点。我们选择其中之一,然后,前去找她。”
* 机仆注:
1. 卡里马库斯:全名Mahavastu Kallimakus,此前剧情参见《千子》。大远征时期,小马的私人记述者。小马操纵他写下了《马格努斯之书》。普焚前不久,卡里马库斯随高蒙一行人自普罗斯佩罗出奔,但不幸被野狼截获。高蒙等人遭野狼拷打审讯后被送入灵能者监狱,而卡里马库斯与高蒙等人分离开来,(在彼时看来)不知所终。
2. 爱奥贝尔,全名Selandra Iobel,此前剧情参见《阿里曼:放逐者》13-15章。帝国方的审判官。此前执行审判庭的预兆勘探任务时,与跳帮来偷导航员的阿教授一行人有所交火,子弹射入阿教授的胸膛。本章前面一点所提及的、阿教授胸膛里的银片,便是那次遭逢时,她射向阿教授那枚银子弹的残留。
“如此简单呐。”阿斯特罗斯在鼻中轻哼一声。自阿里曼那里,他学到了许多。他已不复是起初时的他,可是,依然是有着许多东西,存于他理解能力之外的。那些东西之中的大部分,他都几无想要掌握的欲望。
阿里曼很悲伤地微笑了一下,他的双眼忽然间那样明亮。
“既简单,又不简单。”他说。他的身侧,那些翻滚激荡的水晶碎片一齐旋转起来。一棵晶尘的树拔节抽条,生发在空气里,直直参入他们头顶的苍穹。阿里曼继续说着,他的双眼仰望着那恣意蔓长的雕塑,“预见未来,有如仰望一棵树的枝条。从地面上看,主干清晰可见。可是,过了一会,那树木便开始分蘖枝杈。忽然之间,曾为一物的,化作了许多。那些枝桠复又依次分叉开来,一次又一次。你愈是向上看,那树木的枝杈便愈是繁多,而那些较低的枝桠便愈是遮隐起那些尚在向着更高处生长的。”
一片宽广的、水晶之叶的天幕蔽起了塔楼上空的高阳,每一叶都是不同的色彩。阿斯特罗斯觉得他瞥见了那红衣之王的面容,高高在上的、邈远的,不过众多碎片中的一枚。
“现在,我们看见,这棵树是有生命的,它的每一寸都移行在死与新生之间。叶子抽芽、枯萎,又凋落。它生得更高了些,而一阵风便吹扬起来。新生的枝条张展在你的上方。一些枝条死去了,成为了干枯的臂膀,随着它们刮擦着天穹,咯吱作响。有的时候,那风不过一阵呼吸般的轻拂,吹搅起最为细弱的细枝簌簌作响。有的时候,则是一场狂风。那树木摇曳着,枝条剧烈摇摆。而就在这一切之间,自始至终地,透过每一次改变、每一缕空气的吹拂、每一处新生,你都在向上望去,望见那枝叶的模式更易,瞥见它高高升扬在上、却随后又只是复被隐起。我们将那距离我们最近的看得最清,而那些更远一些、遥在远方的,或许完全看不到呢。”
阿里曼静静立着,凝然仰望,随后他垂下了目光。那水晶的树崩坍成了千万碎片,闪闪发光的叶在阳光中飘零凋落,声音有如千枚玻璃的铃铛鸣响。碎片在坠落中开始盘旋,宛如一场尘暴,围绕着桌子旋转,又凝聚在那桌子的中央。水晶的瀑布消散了,而一叠水晶的卡牌端然躺坐在锤纹黄铜的桌面上。
阿里曼向下探出手,拾起了最上面的那张卡牌,向阿斯特罗斯递去。身披火焰之袍的女祭司透过她那水晶的囚牢向外窥看,她的面容在骷髅与血肉间闪烁着。
“预测未来,并不是去试图看到树上的一片叶子 – 而是去看到一片森林,寻觅到一棵树,在那棵树上,寻到一片叶子。”
“那真的可能么?”
阿里曼将卡牌放回了牌叠上。
“是可能的。可是,那并不是知晓未来最为容易的方法。”
“那么,那方法又是什么?”
阿斯特罗斯觉得,他望见了阿里曼的表情中,有什么东西变得冷峻、坚硬起来。
“毁灭除却将要发生的那重未来之外,一切其他的可能。”
阿斯特罗斯一阵瑟然,尽管阳光那样炽热。
“神识之殿。”轻轻地,他柔声说,“当真值得么,阿里曼?”
阿里曼移开了目光,却沉默着,无言。
他已将救赎许诺与他的军团啊,阿斯特罗斯想。除却尝试着了解是什么出了差错、看一看是否存有本可被更正的谬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恐怕有一件事,是我必须要请求于你的。”阿里曼再度移回了目光。阿斯特罗斯迎视上那对苍蓝双眼的寒凉凝望。
“说吧。”他说。
(第2章 未完待续)
伊格尼斯自炮艇的晦暗中踏了出来,踏入西考拉克斯号机库明亮的光中。他在舷梯坡道的底端顿住了脚步。自从他上次登上这艘船,已经过去了很久;而至于他上次呼吸起她的空气*、行走她的甲板之间,是更久之前的事情了。于他,许多个世纪的岁月已然流逝。那一刻,他早知道自己已然变了;可时间与变化的碰触,似乎于西考拉克斯号上更为深重。铜锈的花朵绽放在金属板和铆钉的凹处,结成了脆硬的壳。青铜与青金石的几何浮雕蜿蜒攀行在甲板上、墙壁上。它们之中,有一些看上去仿佛是自这船体的骨中生长出来的。身着猎猎黄袍的身影在机库的边缘移动着,轻声咔哒着机械的噪声。他们看上去全部都要么是瘦高而嶙峋,要么是矮胖而臃肿。他们在注视着他。他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与好奇,刺得他的心灵微微地痛。
* 机仆注:西方传统。以she一类的女性代词来称呼一艘船。
伊格尼斯一边注视着,一边开始清数计算。这情形的数字和几何可算不得好,可是,考虑到这船究竟是什么、又是谁在指挥着它,他又能期待点什么呢?他扭过头去,看见了机库中其他的飞行器。他所知各种型号的炮艇、突击艇、与穿梭机,还有几艘他认不得的,栖卧在失却了光泽的青铜甲板上。每一艘的周围都群聚着战士。大部分都是星际战士,可每一群都不同,恰如将他们带来此处的飞行器一般。其中,有一位军阀、还有他的随从们,他们的铠甲反射着油污虹彩的潮湿微光,他们的头盔弯卷着雕刻有角的冠。还有另一群人,全身笼在裹尸布般的灰袍之下,站成了一个完美的圆环,他们的手栖歇在无鞘佩剑的剑柄上。有一支身着泛黄白甲的小队,每一名战士的目镜都无止无尽地泣着银。最后,他们都注意到了他。一双双眼缓缓地转了过来,几只手触上了武器。他望着疑问与骄傲在每一个人的光环中闪烁翕动。
唔,他们尽可以看着,伊格尼斯想道。他们乃是战帮的领导者、使者、与被选中之人。那些阿里曼吸引过来、抑或是自阿蒙的尘埃兄弟会中继承而来的战帮。此处,他们等候着,候着要去见那领导着他们所有人的巫师领主,可阿里曼将他们遗在此处等候,好似宴会大堂外的狗儿。含着微薄轻慢的骄傲、与微不足道的优越感,泡沫般泛涌在那些注视着的战士们的心灵近表。他们所有人都想要得到青睐、财富、或是秘密。伊格尼斯不必去感知他们的思绪,便能从他们中读出那欲望。他们每一个人都想要在自己的图谋中升攀至更高的位置,可他们所有的人都相信,唯有千子们方可有机会期许阿里曼真正的垂青。他们有多畏惧那些术士、与他们的红字战士,便有多恼恨这一点。
而就在这不谐的模式间,伊格尼斯行走着,走了进去;孤身一人的身影,一位新来者,来到那巫师领主的宫廷。随着他的目光扫掠过宽广空旷的房间,他能感觉到那敌意汨汨流进了空气里。即便他身披着橙如熔炉的终结者战甲,在他们的眼中,他也只是个孱弱的生灵;又一位迷途的战士,被那权与力的火焰吸引而来。
一个披挂着珍珠白战甲的魁梧战士从一群身着一模一样铠甲的身影之间走了出来。伊格尼斯以眼角的余光觑着那战士。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事情总会发展这样的,并且只会变得更糟。他本不想来的,他真心不想的。
白甲的战士现在离他只有五步之遥了。他的左手持着一柄钩状剑首的剑。符文蜿蜒在剑刃上。伊格尼斯思忖着那战士是否真的知道它们意义着什么,抑或为什么它们真真切切地根本什么作用也不起。
那战士在二又十八分之七倍剑刃长度的距离上勒住了脚步。伊格尼斯的太阳穴上,一根血管在他注意到这距离的不精准时抽搐起来。他实在不该来的。
“我是奥古斯通纳 (Augustonar),侍奉破碎之门的埃康尼斯 (Iconis of the Broken Gate) 的百夫之首刃。”
伊格尼斯缓缓呼出一口气来,却并没有看向奥古斯通纳。那战士微微歪了歪着盔的头,等候着。
“我的主人,他的话语于永恒中永存,希望知晓您的名姓。”
伊格尼斯飞快向上瞥了一眼。他能够感觉到这舰船的庞然结构中那些熟悉的心灵,可他们全都那样遥远。
我的兄弟们呐,他想。而后他皱了皱眉,令面容上乌黑的电子刺青 (electoo) 变化成一曲变幻重塑的纹样的舞蹈。兄弟们 – 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曾用过那个词了。
奥古斯通纳的声音再次低吼了起来。
“我是奥古—”
“你是奥古斯通纳,一群自一军团的天真渣滓中拣选出来的、混种叛徒的首刃。”他径直直视着奥古斯通纳。那战士的光晕是一抹模糊的、鲜红的忿怒。“我很抱歉 – 这些事实是否冒犯了?”
奥古斯通纳猛然向前冲去。
克雷登斯 (Credence)* 伴着一声活塞伸展的沉闷砰声,从伊格尼斯身后炮艇的昏暗货舱里现了出来。那自动人形一大步便着陆在甲板上,诸般武器随着它完完全全地站直身子而装填启动。它身体上平滑光亮的橙漆镀层在刺目的射灯下反射着明亮的光。几何图案镌刻其上,深至其下黑色的金属。那些纹样,以纤细更甚刀剑锋刃的线条,盘绕在它每一寸表面上。那是伊格尼斯本人那身终结者甲的色彩与纹样回声般的呼应;当然了,绝非是一模一样的,绝不是的。
* 机仆注:Credence, 本意是“信任、信心”。
克雷登斯以一只机械钳爪的手拦肩击中了奥古斯通纳。那战士被从甲板上掀离起来,沉沉砸在十步开外的地上。
伊格尼斯注视着奥古斯通纳试图站起身来。
那自动人形咳出了一串机械代码。
“不,威胁似乎依然存在。”伊格尼斯说。
奥古斯通纳身后,其余的白甲战士纷纷涌上前来。克雷登斯背上的炮管旋转着,迎向了他们。
伊格尼斯闭上了双眼。无可避免地,事情会要发展到这一步来;纹样与排列不容其他。
+ 够了!+ 心灵感应的大喊令伊格尼斯猛然睁开了眼。他正正来得及看见前三名白甲战士跌倒在地,每个人的武器都翻滚着脱了手。其他人勒住了动作。
一道身影立在伊格尼斯身前。他的铠甲是正午高阳下大海的湛蓝。他双手各执一柄剑,一柄笼覆着噼啪作响的力场,另一柄覆着苍白的、幽魂似的光。两只胡狼豺首自他头盔的高冠上向着两侧露齿咆哮;而当他转过头来,回头望着伊格尼斯时,他面甲那空白无饰的银在翠色的目镜下闪烁着细碎的微光。
伊格尼斯迎上那凝视的目光,感到有惊异隆隆然翻滚过他的心灵。克雷登斯旋向他来,咔哒出一道问询。
“不。”伊格尼斯说。他顿了顿,试图选出词来,“不,这不是… 威胁。”
那剑客回瞥了一眼那些白甲的战士。他们正畏缩着向后撤去。
+ 萨纳赫特。+ 伊格尼斯发送道。随着那剑客踏上前来、离得近了,克雷登斯一阵咔哒。伊格尼斯能够看见萨纳赫特的光晕随着控持而坚硬起来,可是,有什么不对头,就仿佛那是一盏破碎灯盏投出的光焰。+ 已经过了很久了啊。+
萨纳赫特只是怔怔盯着他,随后背过身去。
+ 或许,还不够久。+ 随着萨纳赫特大步流星走过甲板,伊格尼斯发送道。
克雷登斯的枪架随着一阵活塞松开的咝咝声,微微向上扬了扬。那自动人形发出了一阵低沉的、问询的二进制码,促锐地咔哒作响。
“那,”伊格尼斯小心翼翼地说,“是八百年来,我所见到的第一个兄弟。”
萨纳赫特走离了机库,收剑入鞘。鹰首的动力剑越过了左腰,直抵在右手旁;胡狼首的力场剑则收拢在右侧。当他断开与那锋刃灵能反应晶体核心的连结时,他的手指一阵微微的刺痛。他的周围,奴仆、机仆与机械仆工们纷纷让出一条路来,垂下了目光。他感到有呼吸屏起在他的肺里。
伊格尼斯看见了他的虚弱;就在那里,在那混球儿的眼里一清二楚。
他最后一次看见伊格尼斯,是在巫师之星上,在那些不曾参与到红字密谋中、警戒线般围拢着他们的人群间,凝望着阿里曼那一圈幸存下来的密谋团。萨纳赫特记得自己彼时巡望着那一双双的眼,那些眼中满是震惊与愤然;而就在那些目光间,是伊格尼斯冰冷的凝望。彼时,毁灭之主 (the Master of Ruin) 看上去并不震惊,仅仅是好奇。那时啊,萨纳赫特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他破碎的灵魂向着以太之中不断流淌着气力,可那冰冷的、计算着的目光,直直刺透了他、刺进了他的意识,在那之后的世世纪纪里,一直跟随着他。
你残废了,它说着。你什么都不是。
萨纳赫特呼出了屏住的呼吸,将他的心灵向外推了出去,推入以太之中。他头盔镜面的面甲之后,他的面容因这努力微微抽搐起来。
+ 他来到这儿了。+ 他发送道。
+ 独自一人么?+ 回答的是阿斯特罗斯,那讯息沉厚,含着生砺原始的力量。萨纳赫特眨了眨眼。那么,阿里曼还在闭关着与世隔绝呢。
+ 是的,除了一只自动人形保镖。+
+ 你要护送他去往要塞里么?+
+ 他自己可以过去的。+ 萨纳赫特断然说道,+ 他到这里了。这就够了。+ 他断开了精神连接。一碎尘粒般的痛楚在他双眼的眼角悸动。他勉力振作起来一点,小心翼翼地确保自己的不适没有显露出来。对他能力的一切运用,都颇需一番费力。那曾经于他易如呼吸的,如今需得颇一番刻意集中精力。
阿里曼为何要将伊格尼斯,那曾经的、毁灭团社 (the Order of Ruin)1 的统领,唤来身边?那问题在萨纳赫特一路向上穿越西考拉克斯号的层层甲板时,悸动在他脑海里。毁灭团社,在那古老的、久已死去的千子结构体系中,是神圣的毁灭之数理学的大师。凭借着他们的技艺,军团曾夷平城市、列军围攻、决策着攻击的模式。他们一直都是颇为异乎寻常的一群人,而伊格尼斯尤甚。他不曾是阿里曼密谋团中的一员,亦不曾归于阿蒙的尘埃兄弟会,可他也离开了马格努斯治下。他是个自己选择之下的弃儿,堡垒要塞与世界的打破者,对任何事物都并无忠诚可言。可是,他就在这里,被阿里曼呼召而来,于那不论何样的将临之事里,同立于他们身旁2。
* 机仆注:
1. the Order of Ruin,千子中司炮火弹道计算、统筹规划等战争相关计算的部队。详见 HH7节译:赤红修会 CV13012106。翻译不一,《猩红君王》官译作“破灭团”,民间译本亦作“毁灭修会”、“毁灭教团”等。但千子 – 特别是hh前的千子 – 本身并不是十分基督教语义的地方,这里的order更接近于其本意,“那么一群人”。
2. 原文是to stand with them, 隐含有“支持他们”的意思。
而我们又要去往何方,以至于我们需要他这样的人呢?萨纳赫特思忖着。
卡丁 (Kadin) 抬起目光,望进那恶魔鲨鱼般的灿烂笑容。
“你听得见我么,兄弟?”他说。恶魔咝咝作声,在它锁链的罗网里微微动了动。卡丁回退一步,他的机械双腿随着寒冰自关节上开裂而吱呀作响。房间很小。白霜覆满了它八十一面墙、天花与地板的银。每一处表面都刻着符印,符印那无焰的光芒冲淡了黑暗。那恶魔悬在房间的中央。它的血肉是月色的白。它的形态中,尚能依稀辨识出一丝星际战士躯壳的痕迹。那躯壳如今既是它的宿主,也是它的监牢。可是,却也只是将将能辨认出来的。它的双手是一团锋利的骨,而黑色的翎羽已从它躯干的肌肤下破了出来。它以闪烁着夜色微芒的眼望着卡丁。
“我…”卡丁再次开口,可那言语的其他部分从他口中流淌枯干。他不喜欢来到这里;这令他感到一些他理解不得的东西。那悬在房间当中的,再不是他的兄弟了,尽管他在以着兄弟的身份向那造物交谈。卡达尔 (Cadar) 许多年前便死在泰坦之子号上了;即便他的生命有那么一星半点尚得幸存,那束缚于他血肉之中的恶魔也早已将它吞噬。至少,阿里曼是这样说的。卡丁希望他是对的。“我们都还在等候着呢。”最后,他说,“舰队很不安。阿里曼关于他在做什么、或者我们接下来要去往何方、抑或是何时动身,什么都没有说。阿斯特罗斯还有秘环的其他人,苦苦维持着一切别散架,可是…”他又停顿下来。那恶魔的脑袋随着他提起阿斯特罗斯的名字,抽动起来。束着它的锁链一阵叮当,就仿佛它绷紧了肌肉、对抗起它们的抓握。卡丁舔了舔嘴唇。
他不该提起阿斯特罗斯的。那是个错误。那恶魔被束缚在这里,因为它绝不可被释放自由,而又不可被摧毁。它是一只纯原饥馑所构造的生物,可却是强大的。此前,阿斯特罗斯将它绑定于他,以救回阿里曼,而他们便就这样依然彼此相连。阿斯特罗斯再也不曾召唤过那恶魔,可是,只要阿斯特罗斯还活着,那恶魔就必须被束镣起来。卡丁自己在这许多年间一直回避着那恶魔的牢笼,可最近,他感到自己被它吸引过来,于是,他造访了一次,随后一次又一次。他来到这里,向着他死去的兄弟说话。
“我再也记不得母星的家园世界了。”最后,他说,“我甚至记不得它是如何被毁灭的。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卡达尔?”他摇了摇头,两重眼睑合拢在他的双眼上,“我想,我以前是记得的。在那死去的太空站之前,在我… 我被改变之前。可是,有时候,我也不确定。那重要么,兄弟?那甚至意味着什么么?”
他摇摇头,向着离开房间的银门转过身去。恶魔在他身后咝咝。卡丁举起一只机械的手,轻轻敲了敲门。那些符记燃起夺目的耀光,而他感到有热意围绕着他的头颅,刺得他微微地痛。而后符记黯淡下去,大门打开了。他顿了顿,一只脚踏在门槛外,另一只还在门槛内。
“情况会变糟的。”他扭过头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想,情况会变得很糟很糟。”那恶魔依然沉默着。卡丁向自己点了点头,眼睑暂暂地合拢在他翠绿的、生着裂瞳的狭眼上。他踏出了房间,而那银门在他身后封上了。
玛罗斯在其外的通道里候着他。那残破的盲眼术士蜷伏在地上,褴褛长袍挂在坑洼不平的铠甲上。随着大门封锁起来,他抬起了头。
“那些沉默的回答令人愉快么?”玛罗斯咯咯笑道。他形如猎犬的头盔微微扬了起来,仿佛在强调着这提问。卡丁并未费心去看他、或是回答。玛罗斯总是在卡丁造访那监牢里的恶魔时跟随着他,就仿佛哪怕他绝不被允许见到它,他也喜欢靠在它近旁似的。
卡丁走离了那扇银门。随着那扇门没入他身后的黑暗,他的传音链接伴着噼啪的爆破轻响,复活苏生;有事情正在发生。就仿佛就在他没在看的时候,整只舰队都自沉眠中苏醒过来了一样。
“那场对命运的战争,它正开始着,不是么,对么?”玛罗斯手脚并用着,跌跌撞撞跟上,轻声说道。
“嗯,是的。”卡丁说,“是的,恐怕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