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PART 1
预言之战 WAR OF PROPHECY
很快,此事便要了结了。
格里穆尔·红铁 [1] (Grimur RedIron) 闭上双眼,感受着跳帮鱼雷划过虚空时的低吼,环笼在他身周。他舔了舔牙齿;那些齿已经生得很长。他微微动了动,感到那受损又生长错乱的肌肉之结在他弓驼的背上抽搐扭动。这场狩猎已经进行了很久,可它已经几近于完结功成。很快了, 他再度想道,睁开了眼。他的猎群在他身旁候着,他们的铠甲与武器被警告灯的灯光玷染成了红色。
三十道灰铁的身影填满了狭窄的空间。他们所有人的身上,都刻着时光与战斗的痕迹:他们战甲甲片的伤疤中;他们武器磨损的手柄上;可更远甚这一切地,他们的沉默里。
一声金属撕裂的啸音填满了空气。鱼雷伴着金属碾磨过外壳的轰鸣尖啸,震颤着、震颤着。格里穆尔感到他的肌肉绷紧在骨头上,做好了准备。鱼雷重重砸上了什么,猛然停住,头部向外爆炸开来。烟雾与熔融的细小液滴吹回了舱里。格里穆尔弹射般跳出了座位,他的猎群血亲们动作如一地站了起来,跟随着他。
他一阵奔跑,自烟雾中钻了出来。一个人类站在他的面前,缝缝补补、布满疤痕的脸上,双眼大睁。格里穆尔注意到了那人溅满污秽的工作服,还有环在他脖颈上、布着尖刺的铁项圈。他的斧子将那男人自头直到腹股沟劈成两半。鲜血与肠液洪水般泻在了甲板上。又一个人影出现了,视野边缘一影参差不齐的轮廓。格里穆尔直起身子,开了火。爆弹将那人影化作鲜红的残片与碎骨。
即便在头盔之内,他也嗅得到亚空间那甜丝丝的腐臭,那味道有如腐肉与蜂蜜。可是,引着他穿越烟尘与一闪闪爆炸的,是另一缕气味,一个曾经行走这些甲板之间、触碰过这艘舰艇肌肤的灵魂的气味。他们所追寻的那个人早在很久以前便已逃离了,可他气息的踪迹还留存着。此前,西克尔德 (Sycld) 与洛瑟尔 (Lother) [2] 透过亚空间的下界 [3] (the Underverse) 追逐着这气息,将他们领来了这艘船上。它在恐惧之眼的边缘,围绕着一颗死去的恒星环行。那船半残,形销骨立得只余了最低数量的必要船员,几乎是一具尸体。可即便如此,在格里穆尔的舰船们追猎着它的时候,它也仍在以着不驯顺的蔑视,嘶哑啼着自己的名:血之新月 [4] (the Blood Crecent),它如是在传音链接里咝咝说着。它会死去的,这点毫无疑问。可是,不,那无关紧要;真正要紧的,是它要在那终结到来之前,说出它的秘密。
格里穆尔奔跑着穿过炮火轰鸣,潜身躲进一处宽广的通道口。他的身后,他的猎群血亲们腾跳着向前跃来,链刃咆哮着苏生,牙与骨的护身符敲打在铠甲伤痕累累的灰色甲片上,咔哒作响。他们行进着,没有言语也没有嗥声,宛如已经见证过许多寒冬、失却了对鲜血的饥渴的群狼。更多这艘船的船员 – 衣着褴褛、躯体残损 – 死去了。他们的身躯为爆弹所炸裂、为利刃所重重劈开;他们的鲜血泼洒在甲板锈蚀的金属上,将那金属染得光滑。随着猎群横扫着一切、穿越晦暗、深入那正渐渐腐朽的舰船,爆弹轰雷般的节奏填满了空气。
一群群奴工船员在格里穆尔面前逃窜,尖叫声与尸体窒塞满了走廊。他于其中砍杀出一条路来,不曾减速分毫。暗红的血顺着他的铠甲淌落下来,涎水似的,在他铠甲的凹陷里积聚成潭、遍染得他斗篷的黑色皮毛纠结成毡。他每一步都杀戮着 – 劈砍着、践踏着、碾压着。他无声杀戮着,口唇紧紧闭拢在长牙之上,武器与躯体动作如一。他所感觉到的,唯有他战斧斩在血肉上的钝促重击、还有斧柄在他手中的剧烈振颤。其余的那些啊,拍打着他铠甲的鲜血、死者的哭喊,毫无意义。战斗的喜悦,早在很久之前,便已离他而去了。这屠杀不过它本是之物、它从来如此之物:一种达成某个终局的手段。
就在格里穆尔在死去与垂死船员的人群间破出一条出路时,一声咆哮充斥起了走廊。他抬头望去。一只虬结肌肉的生物以遍布血丝的眼紧紧回望着他。它立在那里,比一名星际战士至少高出半个身子,它的面孔遮隐在一块捶打过的金属板下。它没有手,有的唯是熔焊着锋刃的断肢残桩。锁链自埋在它苍白皮肤中的钩子上垂了下来,在它步向前来时拖在身后,叮当作响。
一条锋刃为端的手臂向他沉沉捶来。格里穆尔看见了那一记重击如何展开。他自地面上猛跳而起,扭转身躯越过了那杀戮的关键之点,将他利斧的刃弧深深埋入那变种人的头颅。那斧头一扭之下猛然拔出,鲜血在它的动力场上冒起泡来,嘶嘶作响,化作焦烟。变种人开始倒下。格里穆尔落地,继续奔驰。他的身后,那变种人的尸体在一声死去肌肉与脂肪的震颤中,沉沉撞在地上。
他还没来得及再迈出一步,一枚爆弹便炸开在他的胸膛上。他踉跄了一下,头盔目镜里忽然间亮起了警告符文,那样明亮。痛楚在他的胸口间蔓延。他趔趄着找回平衡,转过身去,面向那火力的方向。
一个星际战士正向他行进而来,一手中握着爆弹枪,另一手中是一柄链锯钩斧 [5] 。它的铠甲上覆着片片剥落的、一层层的红,褴褛的皮肤从饰在它肩甲上的尖刺间垂落下来。断离的人手垂挂在它腰间的锁链上,拍打有如鸟儿的翅。它并未着盔。它咧开嘴,以钩状的铁齿,自一张被剥去了皮肤、露出其下肌肉的面孔上,露齿一笑。它对自己的同族,是有一个名字称谓的。那名字,一如它堕落生命中所有的其他部分,是个谎言 – 一重恶毒卑鄙的粗糙涂抹,遮掩起它罪愆的颜色。劫难者 [6] (the Harrowing),它们如是称呼自己。
格里穆尔一跃而起,他的斧头低低旋劈,衰老的肌肉有如绷紧的发条骤然松开般,迸入斩击。那劫难者武士刚刚差点便杀了他。链锯斧向前猛然劈砍而来,旋转着苏活。干涸的血与干枯的皮自旋转的齿牙间散落。那一击很快,非常、非常地快。格里穆尔将将有时间半扭闪开。链锯的锯齿咬过他的右肩、他头盔的吻部。他的头盔显示在一阵静电爆发的耀光中一片空白。他猛然鞭出他战斧的斧背,感到它击中了铠甲,将那劫难者武士向后震去。他踹了出去,仍旧盲目不视。他的靴子猛然撞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而一声狂怒的咆哮充斥在空气里。他的视野及时地清明起来,看得那战士的链锯斧向他脑袋斩落。然后他开枪了,手枪举握得很低。爆弹自他下方重创了那劫难者战士的双腿。格里穆尔抡圆了战斧,向下砍去,而那战士咧嘴笑着的头颅,在一洗黑血的浪潮中,跌开来去。
格里穆尔立在猎物身旁,直起了身子。小心翼翼地,他把手枪钳挂在大腿上,伸手将他头盔的残骸从头上摘了下来。恶臭的空气迎上了他脸庞裸露的皮肤。他以一只血淋淋的手抚过头皮,将那团褪色的纠结纹身染上了斑驳的血迹。一个旧时的习惯,却是个他一直保持着的,哪怕在此处,哪怕那血闻上去是废墟与毁灭的味道。他的周围,通道里已经变得一片寂静,战斗之声一片遥遥的嗡隆。他的猎群血亲们是动作迅捷的,而其余的杀戮,很快就会完成了。
随着他的呼吸,那劫难者战士鲜血的腥臭升腾起来,填满了他的感官。他能尝到那些植根播种在它血肉中的肿瘤,还有它尸躯的死肉。他思忖着是否有朝一日他也会如此;思忖着恐惧之眼的光芒是否会浸染得那样深,深入他的骨,以至于他将不复是一位芬里斯的领主;思忖着他的生命之线,是否会以化作一头行走下界霜夜之间的野兽,而如此终结。
芬里斯。 他甚至还记的得它么?有的时候,它仿佛只是个名字,一个召出褪色回忆的名字。那些关于大海上闪烁着星芒的微光,浮冰破裂、轰鸣咆哮,鲜血凝结在白雪上的回忆。
“他曾在这里。” 西克尔德的声音打破了格里穆尔的思绪,可他并未转过身来。不必去看、或是去听,他便知道那符文牧师 (the Rune Priest) 走进了通道。他也不必回答。相反地,他俯下身,将他覆甲手指的指尖在那池渐渐扩散的鲜血中蘸了蘸,而后将手指触上舌尖。有那么一瞬里,他尝到的,只是盐与铁。然后,那血之记忆现来了。一丝闪烁明灭、半为知觉的细碎微光,满玷着疯狂与腐化。他看见他站立其间的舰船的甲板,随着祭品被刺穿在祭坛上,被鲜血洗透;他看见一个身着动力甲的身影,有着形如猎犬的盔;他看见一副消隐着的褪色影像,一展旌旗,红底上绘着黑色拳中一柄银色的剑。
那死去的战士一度曾被唤作埃尔斯卡纳 (Elscanar),可他早在格里穆尔的战斧斩断他命线前很久很久,便将那名字忘却了。不过,血与肉还记得。
格里穆尔立直了身子,再一度意识到他脊背的弯弧,还有他肩膀的弓驼。西克尔德霜蓝的眼回望着他。不自觉地,格里穆尔的手向他以绳子挂在颈间的那牙红铁伸去。符文牧师也摘下了头盔。白发的发辫自他剃得光溜的头顶散落下来,一路垂落到腰间。乌鸦的骨翼,张展在他的胸甲与肩甲上。鸟类的颅骨,与嵌在琥珀里、了无生机的眼睛,自他战甲的边缘垂挂下来,在他移动的时候敲打在风暴灰的陶钢上,促锐地轻声咔哒。苍白的、几乎是透明的皮肤,随着西克尔德呲露出牙齿,绷紧又皱起在他脸庞线条锐利的骨骼上。那牙齿很长,细得如针,相比野狼,更像是猫科动物的。
他还年轻,至少在格里穆尔的猎群连队里如此。在狩猎伊始的时候,西克尔德才将将新血 [7] ,他的面容丰满,他的双眼金黄,他的笑声轻捷明快 [8] 。时间和那狩猎改变了这一切。他发觉了那天命 [9] (the wyrd) 就在他身体里。他的躯体凋萎枯零,血肉仿佛被吸回了骨头里,即便天命就蓬蓬勃勃绽放在他灵魂之中。如今,他鲜少言语,而猎群中的其他人,在他经过之时,纷纷目移以避。他是个夜行者 [10] (a nightwalker), 一个下界的猎者,而即便他依然是他们的血亲,他依旧那样与众不同、格格不入,即便是在其他符文牧师之中。
“阿里曼曾在这里。” 西克尔德说,他的声音低沉干枯,“我能感受到他在地板上的足迹、他在血之新月号船骨间的抚触。时光已逝,但那气息尚还强烈。”
“足够强到够你领我们找到他么?”
西克尔德的眼睫扑荡着闭上了,他的舌舔掠过牙齿。
“或许吧。”一暂停顿后,他说。
“我们必须得有那气息。”格里穆尔在喉中低吼。他们很近了,他在骨子里、在呼吸之间,便知道这一点。那天命并不在他之内,可他知道。现在,他们不能失败的。他们已经付出了太多,现在不能失败了。“从这只里拿吧。”格里穆尔向着他们脚下那死去的星际战士偏了偏头。
西克尔德迎上格里穆尔的目光,迎望了那样久的一瞬。随后,那符文牧师低下头,踏上前来,一串串指骨敲击在他法杖的柄上,哗啦作响。
“以您战斧的锋缘之名,我的头人 [11] (jarl)。”他说。他手甲的密封伴着一声气压的咝咝,松解开来。西克尔德跪了下去,从尸体上扯下一捧肉来。鲜血从他裸露在外的手指间缓缓渗溢而出。他将那肉举到面前,吸了口气。他苍淡双眼中的瞳孔几乎消失了。苍白的雾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格里穆尔感到他的皮肤一阵刺刺地微痛。他的右手在战斧的喉颈上紧了紧。
西克尔德点了点头,只点了一下,将头向后仰去。他的嘴大张开来,软骨发出开裂的声响,皮肤拉伸着。格里穆尔感到他的手攥紧了挂在他脖颈上的红铁护身符。西克尔德的下巴张得愈来愈大了。他将那肉落入口中,合上了齿。他跪在那里,摇摆着,仍然仰着脸,血水顺着他扭曲得不成形的面颊奔淌。现在,他的眼中没有瞳孔了。寒霜遍绽在他的铠甲上。他开始剧烈颤抖。
格里穆尔举起了战斧,他的双眼紧紧盯在符文牧师身上。亚空间已经触碰上了他们所有人。它迂回着寻到了路,缓缓深入了他们的骨,与那伏在他们皮肤之下的野兽繁衍交媾。他们都距那可憎之物只有一步之遥,而当符文牧师奔行在梦境的道途上时,他便触上了那命运。西克尔德咆哮起来,那声音回荡反复,轰响着痛楚。漆黑的血与胆汁自他的齿间呕了出来。格里穆尔高高扬起了斧,预备着要斩下重击。
一阵沉寂勒住了他要挥下的那一击。西克尔德瘫倒在甲板上,双眼和嘴巴都抿阖着,手指一阵阵抽搐。
“兄弟。”格里穆尔说道,却并没有放下斧子。西克尔德没有动弹。一声呜咽、与铠甲的嘶嘶引得格里穆尔抬起了目光。哈尔瓦 (Halvar)*、还有猎群中的十人立在他身旁,他们的武器与铠甲反射着血液那黯淡的柔光。他们都已经摘下了头盔。一些人的唇间与下巴上沾染着新鲜的血迹。
* 机仆注:Halvar, 很不正经地… 万智牌里有张卡叫Halvar, God of Battle…
Ref: https://gatherer.wizards.com/pages/Card/Details.aspx?multiverseid=503619
这必须得很快结束,否则我们就要迷失不复了。
“我们通往这层甲板中心的路线已经清通了。“哈尔瓦说,他的目光闪落在那被斩首的战士、还有西克尔德瘫颓的身形上。
格里穆尔张开了嘴。可就在他这样做的时候,西克尔德的双眼睁开了。那符文牧师的面孔已经归回了原本的形状。他站起身时,双眼冷硬。他抬起手,以一只赤裸在外的手,自牙缝间剔出一缕肉丝。
“我有那气息了。”他说,他的声音有如寒风在冰原上喃喃低语,“我能看到他踏上的路途,他的影之躯体在彼世 (the netherworld) 的边缘跳着舞蹈,寻觅着几碎过往的残片。我们有了那气息,我们可以追猎了。”
阿里曼奔跑着,群狼追逐在他身后。他的呼吸是肺中的急剧喘息,赤裸的双脚流淌鲜血,滴进尘埃。夜色宛如散落碎银的漆黑貂裘,穹庐一般,笼罩四野。他的左手中垂下一线线参差褴褛的破碎星光。他用力紧了紧拳,感到那星光的丝缕蠕动着,在他的指间挣扎。他的身后,一声声高嗥直冲满月。他回首望去;群狼已近,它们是飞奔着紧贴地平的、黑色的模糊身影。它们的眼燃烧着赤红的煤、与熔融的金。
太近了*。实在是太近,太近了。
* 机仆注:原文是Too close. 除却强调狼追得很近了,还隐含有一重“太侥幸了”、“太险了”的意思在。
狼嗥再度传来。他向前方望去,彼处,悬崖峭壁在他面前拔地而起,离得那样近,那样近。他向苍白的石壁表面跃去。松散的岩砾自他脚下滑落,突然之间,他剧烈翻滚着向后跌去,而那些嗥声,含着胜利的喜悦,响亮了起来。
这并不是真的,在他跌落的时候,他想道。我肺中的空气不过一段回忆,而这光也只是一重概念上的念头。
他重重跌在地上。空气以短促的痛苦喘息从他唇间逸了出去,而他翻身站了起来。狼群自暗夜中现出了身影,下颌大张,舌头舔舐着,好似喉中喷吐出的火焰。鲜血、烟尘、与纠结成毡的皮毛的腥臭,浓厚地弥漫在空气中。他站立着。
这并不是真的。他的双眼迎上了它们的。这是一场梦境,一副由一碎碎过往经历与想象创作出的画作。
群狼向前跃来,一星星燃烧的唾液自寒冰的利齿间滴落。
可即便一场梦境,也依然能杀死你。
阿里曼向上一跳,跃上崖壁。有利颌紧紧合拢在他的脚踝上。他尖叫着,向下踢去。他的抓握滑脱开来,而他正单手悬吊在石壁上晃悠,双脚在岩壁上胡乱抓挠着。他左手中,金色的光之丝缕翻扭挣扎,想要自他手中挣脱。狼咬得更深了。随着鲜血从伤口中四溅零落,有话语气泡般浮涌在他的心灵之中。
“我们为你而来。”一个声音咝咝说道,“我们永不疲惫。我们要向群鸦撕扯开你的肚腹,要将你的灵魂饲与世界之心的巨蛇。我们便是你的湮灭*,阿泽克·阿里曼。你的灵魂将向着黑夜歌唱,直至永永远远。”
* 机仆注:原文是We are your oblivion; oblivion, 大体可以按照“毁灭”理解,但其实是比“毁灭”更重一点的,强调被毁灭到彻底遗忘。
阿里曼感到自己抓在峭壁上的力道开始松动。他低头向下望去,望向挂在他腿上的狼,它那以阴影为皮毛的躯体仿佛在膨胀着。他的双眼迎上它那无肤颅骨中火焰的深坑。它的下方,其他的狼踉踉跄跄、争先恐后地向着岩壁爬了上来,它们的口是烈火的微笑。
不!他扭动着,将右脚狠狠砸入狼的口鼻。他感到它的紧咬松脱开来,将自己的腿从它的口中扯了出去。它跌落在地上,呼号着痛苦与狂怒。鲜血在从他的腿上倾泻而下,淋落在峭壁上。他喘息着。麻木感正蔓延着攀上他的躯体,冰晶凝结在他的肌肤上,他的血液沸腾。他仰头望向岩壁顶端的夜空与明月,可那岩壁正向上延展着,就在他仰望着的时候,长得愈来愈高。他向下一处落手地探出手去。他右手的手指钩住了那块岩石,而他开始拼命将自己向上用力拉去。群狼沮丧地嗥着。他觉得他在那哭号中听到了人声,旧时的声音,被恨意塑造成形的。
我绝不能跌落下去。绝不是现在。
只要我能抵达这岩壁的顶端,我就会安全了。他的身下,狼群环行着,注视着,因如今尝到了他鲜血的味道而沉默着。他倚在岩壁上,空闲的右手向上探去,寻到了一处落手地,向上拉去。
就在他握紧的时候,他手中的岩块碎裂开来,分崩离析。他尖叫着,肌肉中的烧灼之感抵抗着从腿部传来的冰冷。他低头望去。群狼的眼回望着他。
一只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臂。
他骤然抬起头来。影影绰绰地,他意识到一张隐没兜帽之下的面容,只被星空勾勒出了外形的轮廓,映在群星之下。坚硬的手指紧紧钳住了他的血肉,而他有那么一刹转瞬即逝的感觉,感到枯皱的皮肤在鞭索般紧绷的肌肉上移动。然后,他便被拉上了峭壁,拉进一处岩洞的洞口。
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艰难地剧烈呼吸着,不复在意填满他肺部的是否是真实的空气。火光在岩壁上明暗闪烁。群狼的嗥声已是一阵遥远的低语。他听得木头燃烧的噼啪哔剥。燃木的烟雾充斥起他的鼻端。他屈伸了一下他左手的手指。它们之中,空荡荡的。
阿里曼猛地仰起头,开始站起身来。
那高高立在他身侧的人影直起了身子。一袭色如锈铁的褴褛长袍隐起了它的身形,却掩不住它的庞然身材。肌肉发达的肩膀在磨得破旧的织物里塌沉下去,而阿里曼瞥见疤痕累累的手臂隐没在宽广大袖之下。一重其内满笼着阴影的兜帽暂暂地望向了他一刻,随即又转落回它指间垂下的、金色的丝缕上。那些丝缕抽搐着、蠕扭着,群蛇一般。
“还真是很长的一段路呢,为了这样一小碎知识。”那身影说道。它的声音好似火中柴木,开裂噼啪。
“请把它还给我。”阿里曼柔柔轻声说,可那言语中含着一缕磨得锐利的锋缘。人影耸了耸肩,将那丝缕向阿里曼递了出去。他接过了它们,注意到那人影修长手骨上抻紧的苍白皮肤。丝缕叠合着再度落回他的掌中,温暖的,在他的肌肤上翻扭着。那长袍的身影开始拖着脚步向着火光走去。
“你会活下来的。”那身影说着,弯下腰、屈起身来,直至坐下在岩洞的地面上。阿里曼记起他腿上的伤口,低下头,双手探了出去,要紧紧握住那鲜血淋漓的破碎血肉。他滞住了。他的腿完好无缺。岩洞地面上,毫无鲜血的痕迹。他凑近了些,细细观察,探出手指试探着。随着火光的颤烁,他看见了:他肌肤之上一处苍白的痕迹,好似一道边缘参差的、白色的伤疤。那痕迹在他触碰上它时冰冷,可是,并无痛楚。
他抬头望去。那人影正望着他呢。“它们牙齿的痕迹还会持续一段时间,盘桓不去。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它们会消散的。”
阿里曼无视了那些话语。他的双眼扫视着岩洞,将岩石的纹理质地、为水侵蚀的洞壁上水晶闪烁的微光、被烟雾熏得黯黑的洞顶、还有洞口之外那一小方夜空,尽然纳入眼底。他明晓他眼中所见每一处的象征意义,可他依然惊讶于他的思绪竟然领他来了此处。
“你在想,这仍然还是个梦。”身着斗篷的人影说道。
阿里曼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望向那篝火舞蹈着的心脏。狼群刚刚几乎就要抓住他,将他拉下去、扯倒在地了。不论他此时此地是否感到那痛楚,他随后都会感受到的。每一次他造访这方地界,它们都离得越来越近。
“或许,这还是一场梦呢。”那身影轻声咯咯笑了。阿里曼试图去忽视掉它。“可是,或许又不是。”
“这就是的。”阿里曼说着,仰起头来,望着那身着兜帽的人形。褴褛兜帽之下,一只蓝色的眼在火光下映出一闪光芒。“这岩洞是一处庇护,一个以记忆与想象的碎片构建而成的、避难所的意象。它是我心灵对危险的反应,仅此而已。”他俯下身,自地面上掬起一抔尘埃,让尘灰自他指间缓缓流淌,“这岩洞一如普罗斯佩罗那群山中的一处。其外夜空的星与月,属于乌兰诺;而这尘埃,是我出生之地的尘埃。”
“那么,我又是什么呢?”那人影说道。
这次,轮到阿里曼笑起来了。
“一个身着兜帽的陌生人,问着问题,却又隐起他的脸?”阿里曼指了指他自己那明亮的苍蓝双眼,“你是我的一部分呀。我潜意识的一部分,由于这创伤,挣脱了出来。”
那身影缓缓点了点头,以一支熏黑了的杖,搅了搅篝火边缘的余烬。
“可是,那些狼…” 那人影柔声说道,耸了耸肩,“它们足够真实,真实得可以杀了你,不是么?”
阿里曼骤然仰起头来,他的诸般感官突然间微微地刺痛。陌生人的声音变了,成了某个他以为自己再不会听到的声音。那身影缓缓转过头来,望着阿里曼。兜帽遮隐起了一切,唯余一只蓝色的眼。“告诉我啊,阿泽克·阿里曼为什么要在他自己的梦境里逃奔着群狼?”
阿里曼滞住了,一动不动。遥遥的什么地方,他的一双心脏正跳动得愈发急促。
“父亲?”他说。不,他想,即便那言语正从他唇间传出。这并不是真的,这是一场梦,而你的父亲,已经失落于你,不复寻了。
人影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将它独眼的目光转落回了火上。缓缓地,它抬起手,放下了兜帽。其下的头颅,乃是光亮的瘢痕组织与骨头,坍成一团。那面容的右半饱经摧残、变了形,眼目为生长错乱的血肉所吞没。那只独眼在残毁的面容上耀耀闪烁着蓝宝石似的苍蓝。忽然间,那身影看上去好似一位巨人,为时光所凋萎,为痛苦所扭曲。
“你在思忖着,这究竟怎么可能的。”那伤痕累累的身影说,“是否是那些狼咬得那样深,以至于足以将关于我的念想带上了思绪表层;又或许,是因为你所寻觅的东西。”人影顿了顿,将褴褛的袍裹得又紧了些,仿佛感到寒冷一般,“可是,你的一部分在思忖着,是否这已经不再是你的梦境了。你的一部分不禁在思忖,是否是你的父亲知道了你在寻觅着什么,前来阻止你了。你的一部分不禁在思忖,我是否真的就在这里。”
阿里曼没有动弹。他本该预料到这点的。他的探寻、还有自群狼中的逃亡,已经令他精疲力竭。他走得太远了,也从他潜意识的井中汲走了太多。缓缓地,他将心灵探展出洞口之外,寻找着躯体感知那细细的线。那线缕会领他走出这梦境。遥遥的什么地方,他听得他一双心脏渐渐响促的鼓点,还有血液在他静脉中的浪潮汹涌。
“我出现在这里,不是来伤害你的,阿里曼。”
“不。”阿里曼说,“你根本就不在这里。”
“那是事实,还是希望?”那人影再度搅了搅余烬,“你在寻觅神识之殿*,不是么?”那问题萦绕在空气里,悬而未决的;而篝火在寂静中噼啪,“我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梦想,被记录下来,隐匿起来 – 一座知识的宝库,一扇通往过去的窗。那便是为什么你在这里,寻觅着那些能将你引去它那里的丝缕。”
* 机仆注:神识之殿 the Athenaeum, 小马初载于记述者卡里马库斯 (Kalimakus) 的灵魂碎片,阿教授为重铸红字而将其搜寻。其原词兼具“大图书馆”与“雅典娜神殿”两重含义。考据见CV24827119相关部分。
“我父亲甚至不知道神识之殿存在。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它是真实存在的。知道我如今在寻觅它的人,更少。”
阿里曼站了起来,向着洞口迈了一步。什么地方里,他感到有真实的呼吸盈满了他的肺;那呼吸尝上去,是熏香与静电的味道。他向外望去,望进夜色,将他的手栖落在洞口的唇缘上。
“它不会给你答案的。”那人影说。阿里曼的目光越过肩头,回头望去。那驼背而独眼的人形正直直望着他。它的身后,一道影子在洞壁上舞蹈着,随着它眨眼般闪烁在高角、羽翼与利爪的意象之间,滋长又凋缩,“你跟随着我,在战争中、在背国之叛里。你跟随着我,行过那通往地狱的峭壁崎途,相信我,又背叛我,然而即便如此,你依然在思忖着,你甚至真的了解你父亲过么。”
“我了解他。”阿里曼柔柔轻声说。
“那么,为什么还要寻觅神识之殿呢?”
“为了未来。”
“好答案,我的孩子。”人影移开了目光,而阿里曼望见一缕微笑,挣扎着勉强在那张残毁的面容上成形。
阿里曼皱起眉来。那微笑中,有一缕什么东西那样熟悉。可那让他想起的并不是马格努斯,而是别的什么人,某个他无法确然落定的人。
“说出你的名来。”阿里曼要求道。火光随着那话语应声黯淡,而岩洞的洞壁仿佛也笼迫得更近了。那独眼的身影再一次戳了戳尚在泛着火光的柴木。
“走吧。”那身影说,“狼群很快就会回来了。”
阿里曼向洞穴之内回踏了一步。人影抬起一只手来,而篝火化作了一根白炽的柱。影子在洞壁上滋长,蛇行着潜入光中,将它吞没。星火、将灭未灭的余烬、与灰烬,纷纷扬扬在空中翻滚旋舞。热量刺得阿里曼的肌肤锐锐地痛。黑暗将他拥抱,而他眼中所能见的,唯余那燃烧的火焰之柱。他试图再度向前迈出一步,可他正跌跌撞撞地翻滚着,坠落着穿过无光的虚空。那烈焰的光亮,是一颗遥远的孤星,随着他自火光处跌开,而渐行黯去。
“醒来吧,阿里曼。”一个声音说。那声音好似被裹挟在风里,随风飘荡,“醒来吧。”
(第一章 完)
机仆注:
1. Grimur, 一个相当北欧风格的男性名字。叫Grimur的历史人物太多了,并不十分确定这里neta的谁。一种推测是他可能neta自约公元927-930年建立冰岛议会 (Althing, 今称Assembly Plains/Þingvellir) 的Grímur Goatshoe/Goatbeard, wiki见此. [^]
2. Sycld, 似乎是neta自北欧神话史诗《贝奥武甫》Beowulf中的一位国王 (Scyld Scefing),其统治为人所称赞。诗中描述了他的葬礼 – 他的尸体被环以宝藏,放在一艘船上,驶入海中。此人在其他北欧文学作品中亦拼作Skjöldr,是传说中最早的丹麦国王(或至少最早的丹麦传奇诸王之一)。而下文的Lother, 按其他一些北欧传说,一说是他的后代。 [^] Ref: https://en.wikipedia.org/wiki/Skj%C3%B6ldr
3. Underverse, 下界,芬里斯传说中死者居住的世界(之一)。有时也以此指代亚空间。 [^]
4. the Blood Crecent, 阿教授卑身于劫难者 (the Harrowing) 那个恐虐战帮中时,他们的旗舰。阿里曼就是从这艘船上出发去捕获卡尔门塔的泰坦之子号 (the Titan Child) 的。此后,阿蒙的使者来访,而阿里曼携卡尔门塔一行人,诱导使者的船同血之新月号火并,借机夺取泰坦之子号逃离。具体可参见《阿里曼:放逐者》1-4章。 [^]
5. 原文是a hooked chainaxe. 这里拿吞世者棋子的hooked chainaxe示意一下… 反正你们都是信k的对吧 (误) [^]
6. the Harrowing, 某个恐虐战帮。据lex称,以大量使用混沌卵、成员存在大量k变异出名。阿教授在第一次红字后,漫长的自我放逐中,曾以霍尔科斯 (Horkos) 的假名侍奉其中,收敛起自己的一切,卑微到尘土里。详见《阿里曼:放逐者》Ahriman: Exile 第1-4章。 [^]
7. 原文是 (Sycld) had been newly blooded. Blood, 作动词讲,有含义为 initiate (someone) in a particular activity. 某种意义上,野狼新兵称血爪,和这点或许也有一点点关系。 [^]
8. 原文是his laugh quick; quick to laugh是个固定短语,大意是形容某人很爱笑、也很容易笑。 [^]
9. the wyrd, 芬里斯语中意为命运,或泛指一切与魔法/亚空间相关的东西 (of fate; of magic/the warp). 此处可能偏后者含义多一点。一种讨巧一点、综合二者的理解是,“成为符文牧师、通晓灵能的天命”,或说“天命之能”。具体请参见文末附录。 [^]
10. nightwalker, 北欧民间传说中夜行的妖怪, 一说亦写作nattgangr. 东欧民间传说中亦有生物名Draugr, 凶猛、有超自然能力而夜行,皮肤漆黑或煞白,一说它们源自死者。 [^] Ref: https://vampires.fandom.com/wiki/Draugr
11. Jarl, 太空野狼对头领的称呼。h大版《普焚》音译作“雅尔”;民间亦有译作头领、头狼、头人等称法的。约可看作其他势力的my lord之类。 [^]
wyrd, 按照GW小说《狼时》the Wolf Time 的芬里斯语附录,意为of fate; of magic or the warp. 命运,或泛指一切与魔法/亚空间相关的东西。此处似乎含义上偏后者多一些。一般取前者之意的时候,同命线 (thread) 一词多有混用 – thread相对侧重“生命”多一点,wyrd侧重“命运”;前人对此词(尤其是取后者含义时)翻译不一 – h大版《千子》部分选择音译、部分译作“命运”,泰拉庭《马格努斯之怒》译作“命线”,塔西佗老师译作“天命”,而隔壁WoD世界观则译作“命符”。
GW的释义同wyrd一词在现实生活中的含义很接近 – 现实生活中, wyrd一词是是盎格鲁-撒克逊文化中的一个概念,大致对应于fate/destiny,即命运/天命/命定结局 等等。接近于fate, 但是似乎相对有一点强调命运unnatural的一侧。
北欧史诗《贝奥武甫》Beowulf (机仆使用的译本参见https://www.hieronymus.us.com/latinweb/Mediaevum/Beowulf.htm), 多处出现wyrd一词。英文译本中,通常将之解释为fate.
如以下两处:
Beowulf, VII.454:
Beowulf, VIII.476:
此外,据wiki, wyrd一词,也是北欧神话传说中,命运三女神之一的名字 (此名字又作Urd)。
Wyrd一词后来衍生出weird一词,而后者如今更多意为“超自然的”、“离奇的”或“(常常是令人不安地)不可思议的”、“预料之外但却发生了的”。英语文学作品(如莎翁《麦克白》MacBeth)中,常以the Weird Sisters指代命运三女神、或操控命运的女先知。
Ref: https://en.wikipedia.org/wiki/Wyrd